作者 王静波
（一）
董老师这几天情绪不错，今年被评为优秀教师了。
系里公示推荐名单那日，董老师吃了一惊，没想到会推她。看来系主任还是认可她，还想用她，她还能干活。当然咯，也不一定就是这个原因。董老师来系里好多年了，没犯什么错，可能是系主任看她干活不含糊，不惹事，权衡比较一番，就提了她的名。其他同事无可无不可，评个优秀教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得大家去争。
“恭喜你呀！董老师，实至名归呀！”教研室的王老师笑着祝贺，笑得很甜，很真诚。说完又走近来，用手遮着嘴，轻声对着董老师的脸说：“早就该选你了！”
董老师正琢磨被评上的原因，费了老大劲，也没有琢磨出什么名堂。
不管怎的吧，被评为优秀教师是件喜事。
“惭愧，惭愧！谢谢！谢谢！”董老师轻松的笑了，用手拍了拍王老师的肩，感谢她的相知。
董老师十年前到这个学校教书。她原在一个大型企业做市场研究，发表了多篇市场开发方面的研究论文，被前任系主任挖过来，负责市场营销专业的建设。没想，她来学校没多久，前系主任就调走了。现系主任工作思路不一样，又觉得董老师是前系主任的人，多少就有些冷淡。董老师对此有感觉，但并不在意。她离开企业来学校，就是想求得一个象牙塔超凡脱俗的宁静，没必要自寻烦恼。
董老师做事一向认真，读的书多，又有实践经验，见识广，教学能够深入浅出，学生很喜欢。年轻学生们上课时那炽热专注的眼神给了董老师莫大的快乐，人生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足矣。荣誉呀，待遇呀，有，是好事，没有，也无所谓。她爱人袁浦是做生意的，学校那点工资多一点少一点，奖金有还是没有，关系不大。学校评优评先的，她从不主动申报，荣誉也不曾自动掉到她头上。
不过，今年被评为优秀教师，还是有实际意义的。
董兰之老师今年54岁，正高职称，这段时间她老被55岁退不退休的问题困扰。半夜起床小解后，迷迷糊糊要睡时，退休问题就闯进脑袋纠缠不已，害得她睡不好觉。
这几年比董老师大两、三岁的女老师很多都申请退休了。据说2024年以后退休的人将进入社保，退休金会低很多，医疗保障也差了。董老师这波人，如果55岁退休可以拿更多的退休金，60岁退休反而会降。多干的五年好像是干坏事，要受惩罚似的。一般的女老师不像董老师这么纠结，这太容易选了。谁愿意多干活少拿钱呢？
袁浦鼓动她早退。说尽管家里不缺那三瓜两枣，但退休了就可以陪着他出差，到处去游，他在外面就睡得好了。董老师夫妇是大学同学，关系好得很，50多岁了，还像小年轻一样，下班就黏在一起。
董老师很犹豫很纠结。董老师40多岁才转来做老师，教学的快乐还没享受够。好像一场大戏，唱、念、做、打，学习了好多年，又排演了好多年，戏才唱到高潮处，突然就要煞尾，让唱角欲罢不能。何况，这戏煞不煞尾，控制权还握在这入戏太深的唱角手里，让她自己掐断戏码，就像要一个人自行了断一样，那犹疑、徘徊、不舍、遗憾和那得失算计怎么少得了。
55岁退休吧，人还年轻，体力精力都还好，就这么退了，有点浪费。董老师硕士研究生毕业，26岁才开始工作。读了近二十年的书，加上在企业的时间，工作一共还不到三十年。就不干了，她觉得有点不对。
董老师前几年申请成立了市场营销实训研究室，还很多工作没有开展，很多的想法还是空中楼阁，如果明年就退休，研究室恐怕就烂尾了。
再说，董老师一贯都有知识分子的情怀，不太看重钱，她自己这样认为，别人也这样评价。这下，因为怕退休金少就提前结束职业生涯，面子上不好看，以后说话就没那么硬气了。
60岁退休呢？可以发挥才干，可以继续上讲台，但不能随性去旅游。60岁以后还有没有体力去满世界游呢？辛辛苦苦多干五年，拿的退休金比四处游玩的人还少，会不会憋屈，会不会后悔？一条条，一缕缕，分析来分析去，董老师拿不定主意，麻烦得很。
那天系主任找她谈话，恭喜她被评为优秀教师，并说董老师的研究室是系里打造的重点项目，他会全力支持董老师。董老师当时也很高兴，表态会竭力建设好研究室，为学校打造一个亮点。
人呐，就是奇怪，得不到的东西，就觉得那东西虚的很，没什么意思，得到了，这东西就成了真金白银。葡萄是酸还是甜，就看吃的到吃不到，董老师也不能免俗。
当天晚上回家，董老师就和袁浦说，她决定了，干到60岁。
今天是9月10日，教师节，学校在大礼堂举行优秀教师表彰会。大礼堂在三楼，一楼楼梯口铺着猩红的地毯，地毯两旁站着两排女学生，都穿着玫红的旗袍，有老师经过，便鞠躬问候：“老师好！“。
走过红地毯上楼，拐弯处，走在前面的李老师见着董老师，连忙说：“董老师你评为优秀了，恭喜呀！我看到OA公示了。”
李老师是另一个系的，常年优秀，不知她今年是不是优秀呢？董老师懊恼起来，平时太不关注学校事务了。如果李老师今年得了优秀，董老师也是应该祝贺的，但董老师对外系的情况一概不知，她平时不关注学校OA系统，有事情反正系里教务会通知。不过，董老师反应快，说到：“你是常年优秀呀！要向你学习呢！”
“董老师明年退休我们一起去旅游啊！“李老师热情勾着董老师的肩说。
董老师性格随和，爱笑爱唱，去年和几位女老师一块旅游，李老师也去了。董老师没想到这位常年先进，风头正盛就不干了。董老师不想这时候告诉别人她不退，怕断了以后改变主意的后路。就说：”我还没想好呢。“
“这有什么好想的呢？你还真爱教课呀？不要犯傻啊！60岁退休会少拿不少钱呢。”
她们边聊边走，很快进入会场。已经有很多人到了，在门口又遇到几个熟悉的人，大家都笑得非常亲切。大礼堂是刚装修过的，气势辉煌。主席台上红色的背景上写着金色大字“感谢您，老师！”，下方写着一行“教师节庆祝表彰大会“。文字四周镶嵌着金色的树叶、飞翔的小鸟和飘着的彩带。气氛隆重、典雅、喜气。
事先有人通知，被表彰的人坐前几排，按名字入座。董老师正找自己的名字，有个认识的年轻人引董老师入座。董老师竟被安排坐在第一排。董老师不喜欢开会，平时开会都是找个角落，边听领导讲话边看书或者玩手机。今天在领导眼皮下坐着，一点小差都不能开。
但董老师这次愿意坐第一排。今天坐第一排，简直是中了奖啊，坐在后面的人谁都看得见她，谁都知道她是优秀。而且坐在第一排，上台领奖的时候会排在最前面，人总是对前面的印象最深。评上了优秀，知道的人越多，给人的印象越深，董老师就觉得越光荣，董老师知道她是配这个称号的，别人肯定也觉得董老师确实干的不错。
董老师果真是第一队上台领奖。她排在队伍的第一个，必须横穿主席台，才能到达她的站位。要在台上走那么远的一段路。她提醒自己要挺胸收腹，但不能僵，要自然放松，不能太慢也不要太快，要给台下的同事们留下一个好印象。董老师已经很久没有上过主席台了，上次还是多年前参加合唱队时来过。唱歌怎能与领奖相提并论呢。
董老师终于走过了这段路，众目睽睽之下，她应该是大方得体，气质优雅的。
朝台下站定，眼前满礼堂的人。董老师是见过世面的，但她还是有些拘谨，眼睛不知往哪里看好。前排的位子，她坐过的，空了。第二排、第三排，有几个熟悉的面孔，后面也有些熟人。最近学校教师人数剧增，年轻人很多，大多不认识。见着熟人，该怎么表情呢？笑还是不笑？笑了会不会太不严肃，不笑会不会太严肃？算了，不看人，看着礼堂的前上方天花板吧。
有人指引要转过身，面向领导，领导要颁奖了。领奖台出了一点纰漏。那些礼仪姑娘按领导人数把奖状、鲜花、奖品放在主席台上，但颁奖的人少，领奖的人多，有一半的领奖者就没有奖领。
站在中间的领了奖后，有人发令：“转过身，合照。”
董老师站得靠边，没有领到奖。领导正尴尬，董老师也囧得慌。听得转身的指令，董老师不知是等着拿奖品呢，还是空着手转向观众。有领导说：“先照相”，有领导说：“等等”。一阵混乱之后，总算有人补充了奖品鲜花。
鲜花用几层彩色纸裹着，扎了彩带，飘着香气。一手捧着鲜花，鲜花靠着脸，一手拿着红色的荣誉证书和奖品，色彩丰富鲜艳，很是喜庆，很是光荣。
终于走下台，董老师捧着鲜花继续坐第一排，台上继续颁奖。董老师低着头，闻着花香，看着这些花。两支粉红色的玫瑰花，两支桃红色的康乃馨，两串殷红的浆果，还搭配有深绿浅绿的青草，用粉紫色的纸包着。很精巧，很雅致，很幸福，很配董老师的心情。还有六年的教师生涯，真好。
奖终于颁完了。接下来是优秀教师代表发言，学生代表发言，讲得都挺好。特别是那女学生的发言，真诚的感恩和祝福让董老师觉得做个教师真是三生有幸，真是充满意义。大门口又站着担任礼仪的学生了，他们排着队，拿着花。董老师的角度只见得着包着花的彩纸。难道还有颁奖？不是宣布颁奖完毕吗？董老师疑惑起来，不过答案马上就揭晓了。
主持人宣布：“最后，给校领导献花”。
帅气的男学生们一人捧着一束巨大的鲜花，依次上台，恭恭敬敬鞠躬，双手献给领导。全场响起一阵掌声。领导手上的鲜花估计比董老师手上的大了十倍。
董老师原不觉得手上的花束小，大家都一样，只觉得光荣。看着领导怀中的那捧巨大的鲜花，争奇斗艳，还有那掌声，似乎也是那些花发出的，它们好得意啊！董老师顿觉手中的花束小的好可怜，好寒酸。董老师看看左右坐着的两位优秀教师，他们都在玩手机，不知他们有没有看到领导手中的花。哦，他们看到了，刚才左右和后排的老师都鼓了掌，董老师听到了。
董老师盯着手上这可怜的花束，四朵花加上两串浆果，这些花载着的是多少大的荣誉呢？载着的到底是荣誉呢？还是奚落和嘲笑？
散会了，董老师不知道花是拿着好，还是扔掉好。
四朵花，两串浆果。
明年是退呢？还是不退？董老师走着，走着，又开始琢磨了。
（二）
董老师走在校园里，树正绿，花正好，除了董老师的心，不见一点秋意。
往年教师节这一天，是董老师最喜欢的。从早到晚手机不断“滴滴”响，“董老师教师节快乐！”的问候，一个接一个。问候的主要是学生，也有以前公司的同事，还有很多亲戚。看信息，回信息，董老师一整天都沉在甜蜜里。
董老师参加了三个亲戚群，两个是她自己的亲戚群，她父亲这边的亲戚一个，她母亲那边亲戚一个，还一个是丈夫那边的亲戚。在群里，董老师夫妇俨然是德高望重的人物，不仅是因为年龄辈分高，更主要的是他俩有料。他们夫妇都是80年代大学生，那文凭的层次和含金量都足得很，而且夫妇俩发展都不错，地位、家产、品行在三个群里都是首屈一指的，群里很多的晚辈都视他俩为人生楷模。教师节，老少亲戚们在群里祝福董老师是少不了的，送鲜花的，放鞭炮的，发爱心的，各种喜庆的表情、图片，搞得群里热闹的很。
董老师听得见手机响，但没去看。拿着四朵花构建的花束，空着的一只手不好翻看信息。而且主席台上那排硕大的花束总在眼前晃，55岁退不退的问题像挥之不去的蚊子，在耳边嗡嗡叫，甩头躲不开，挥手赶不走。董老师心里没有空间接纳手机里的纷至沓来的祝福。
从大礼堂回办公室，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学校的主干道，一条是从礼堂侧面绕过配电房的偏僻小路。主干道从操场边过，路两边长着高大的芒果树，这些芒果树是董老师刚来学校时换种的，十年长得老高了。摘芒果是暑假前校园的一大盛事，复习考试中的学生们很激动，总要拥在道旁看热闹，芒果谁捡到归谁。董老师那时刻只要没课，也会借着某个事经过那里。摘果人的长长竹竿上绑着镰刀，他钩住一簇簇芒果，往旁边一拉，芒果一个个往下掉，学生们的快乐地起哄，忙不迭去捡。董老师喜欢这样的场景，尽管她只是微笑，装着偶尔经过的样子，她心里是和学生一样激动一样欢快的。这场景很像小时候在山里打山苍子，那是她童年最快乐的事。
两行芒果树遮住了火辣的太阳，路上绿荫浓郁，但今天董老师不想走这条路。这条路上走的人太多，董老师不想遇见熟人。拿着这束花，遇到熟人该说些什么呢？评上优秀，别人肯定要祝贺的，董老师哪里有心情真的笑呢？董老师出了礼堂就向配电房方向走。
“董老师，你有快递！”
教秘小李叫住董老师。董老师不知不觉已进了办公楼。
小李捧出一大束花，说：“董老师，您好幸福啊！”
小李把花塞到董老师的怀里，董老师用手环抱着。大红的、粉红的、白的花衬着绿叶躺在淡紫色的包装纸里，包装纸上粉色彩带打了个大大的结。花丛中插着一张粉色卡片。董老师两只手上都拿着花，小李帮她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办公室里小王老师还在。
“董老师，今天丰收了！”小王老师笑着说。
“这么大束花，整个办公室都香。“小李搭话。
“小李、小王，你们教师节快乐！”董老师对着两位年轻人说。阴郁的情绪似乎被这捧鲜花吸走了。
上面有字，写着“献给亲爱的董老师，谢谢您！”落款：“2014届经管2班”。这束花就像一张大大的笑脸在董老师面前展开。
这些学生已经毕业6年了，是董老师来到这所学校带的第一批学生，而且是他们的班主任。大学里的班主任是不大管事的，纪律、生活、心理等很多事务都是辅导员包了。班主任主要是一个班级的符号，这符号无足轻重，班主任可能完全不管学生，学生可能根本就不认识班主任。但董老师却把这班主任的身份看的很重，她愿意和这些学生在一起。学生课外的文娱、体育活动她都喜欢参加，她与学生们还组织了周末徒步俱乐部，每周都在广州郊区的群山里，和学生一起挥汗如雨。
董老师长期在企业工作，认识很多业界人士。每个暑假、寒假她都会召集学生走访企业，或者带着学生一起去企业实习。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是为人师者最大的快乐，是教学最美的境界。董老师享受其中，流连忘返。
小李老师帮她推开门就回去了，小王老师也在忙自己的事儿。
董老师今天着魔了，对花束中有几朵花起了执念。董老师竟然开始数，嘴巴动，不出声地数。
“一、二、三、..........五十、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二！”
五十二个学生，五十二朵花，董老师笑了。每朵花都是一个学生的笑脸。
把花放到办公桌上，董老师终于腾出时间和手翻看手机信息。
“教师节快乐！”“感恩您，祝您快乐！”..........这是学生们发的，有的是毕业生，有的是在校生。
“羡慕享有教师节的人”丈夫那边亲戚群的表弟老五说。
“大家同乐同乐！”大学同学群里也热闹开了。董老师是师范大学毕业，很多同学都是做老师的。
翻看着这些信息，董老师心里云开雾散，暖意洋洋。
“董老师节日快乐！我换了一个工作，已经上班了。”
这是小薇发的信息。小薇是个漂亮姑娘，2016届毕业生。毕业没多久就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富二代，那男孩也很能干。大概一个月前，小薇与董老师在微信上长谈了一次。董老师手指爬楼，把那次谈话翻出来浏览。
“老师，我准备辞职了。”
“干得不开心吗？”
“不是。这个工作适合我，我挺喜欢的。只是要经常出差。出差倒没问题，反正我喜欢到处跑。但我老公不喜欢，说工资太低，老不着家。说不如在家陪他，他给我开双倍工资。“
“你们夫妻是AA制吗？他给你开工资？”
“也不是AA制，但我自己挣的钱我自己花。”
“你老公出生活费？”
“不是，我们和家公家婆住一起。家公家婆也很喜欢我。”
“那挺好呀！你老公要你辞职就辞职呀？”
“家婆要我早点生孩子。说老出差，对身体不好。“
“你今年26岁，也可以要孩子了。换个安定一点的工作吧。女人不工作可不行，经济独立才能人格独立。”
“好的，谢谢老师！”
小薇真是行动派，工作说换就换了。
看着和小薇的聊天，董老师又问自己了，到底要不要55岁退休？对于董老师，经济独立、人格独立都不是问题了，但难道工作就是为了经济独立，人格独立？
（三）
“滴、滴”又有短信。老朋友玲子的短信，也是祝贺节日快乐的。
玲子是小学老师，比董老师大一岁，已经退休。她们是高中同学。高中寄宿在学校，两人睡上下铺，好得像一个人，一起上课、一起看小说，一起跑步、一起吃饭，甚至一起上厕所，一起去澡堂子洗澡。班里的女生都这样，都是两两成对，一如情侣一般。一对朋友中，如果谁竟然和另外一个女生黏在一起，那就是背叛了朋友。
有个周六，玲子回家了，董老师，那时的兰之同学留在学校学习。班里一位女同学莹莹，她的好友秀娟也回家了。莹莹很漂亮，作文写得好，平时和玲子、兰之关系不错，但她和秀娟一对。留在学校的莹莹和兰之一起聊天，不知怎么聊起了恋爱的事儿。莹莹忧心忡忡的说：
“我以后是不会有男生喜欢的。”
兰之奇怪：“你这么好看，怎么会？”莹莹犹犹豫豫不肯说。
“你要答应，绝对不能和任何人说”
“我不会说的”
“我有狐臭”，莹莹期期艾艾终于说出。
兰之不知这事儿有多严重，看着莹莹梨花带雨好可怜，就伸出手抱着莹莹，两人哭成一堆。谁想，正哭着，被回学校的玲子瞅见。她到处找兰之，谁知她竟和莹莹抱着哭。玲子转身就走，哭着的两人浑然不知。从那天开始，玲子一个学期不理兰之，兰之莫名其妙。然后双方又各自找了好友，与别人成双成对，但终究对方不是玲子，不是兰之，很多的话对方听不明白。两人这才知道，只有她们俩才能做最好的朋友。玲子一直没问兰之为什么背叛她，兰之也一直对莹莹的事守口如瓶，但两人和好了，又开始形影不离，一直到高中毕业考上大学。玲子读了师专中文系，董兰之读了师大政治系。朋友一生一起走，两人最后在广州相遇，一个在企业，一个随军进了一个小学教书。董老师之所以成为董老师，也部分受了玲子的影响。
“你在做什么？” 董老师问玲子。
“我回老家了。我请了一个技术员来教村民种杨梅。”玲子出资十多万，出果树苗、出技术帮助老家村里的乡亲们种果树，希望他们能发家致富。董老师和玲子之所以能成为一辈子的朋友，主要的就是志趣一致、三观相同。
“现在方便讲话吗？”
“方便，技术员去村民家了”。
董老师把今天教师节表彰大会上的事说给玲子听。
“我犹豫要不要和你一样55岁退休。”
“你还想教书吗？”
“想，但觉得憋气。”
“那我问你几个问题啊。一，你去教书是为什么？是为了收入高吗？二、如果别人的一个做法就能改变你的生活，别人有这么重要吗？三、你退休后做什么？会有比现在更好的生活方式吗？”
玲子从来就是干净利落。她柔弱娇小的外表包着一颗冷静、理性的心，岩石一般坚定。这是董老师最欣赏的地方。
“我要好好想想。悬而未定，最伤神”。放下电话，董老师也该回家了。
玲子退休是她主动提出的，因为她要去做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帮助乡亲种果树致富。她要经常回老家和村民一起劳动、一起管理。不退休，她走不开，小学老师是天天坐班上课的；第二件事，是玲子要写作。玲子教书育人非常投入，在她和孩子们之间发生了太多的有趣的、有意义的事。她遇到了很多调皮捣蛋的所谓差生、问题孩子，摸索出一套对付、教育这些孩子的经验，她要写下来，影响更多的孩子和家长，她要实现年轻时的作家梦。玲子提前退休是应该的，她有更有意义的事儿去做。
董老师做好饭，爱人袁浦也回家了。两人边吃边聊：
“袁浦，我退休到你公司做，好不好？”
“你来呀，那我得去另找工作。”
“什么意思，我老了，看着恶心啊？”
“不是，你是来篡党夺权的。有你在，我这老板怎么当？”
“该怎么当怎么当呗。”
“说得好听，你不会在边上指指点点？在家里，你做主惯了，我也服从惯了。你和我一起去公司，你能及时转换，接受我的领导，我还没这个应变能力呢！在哪儿我都认你是最高领导，我必须要言听计从的。”
“那就言听计从嘛！”
“那怎么行。我在你面前温柔如水、百依百顺的样子被员工看了去，谁还听我的话，我还指挥得了谁？”
袁浦油嘴滑舌，但说的也在理。董老师在市场研究领域工作那么多年，对袁浦的公司自然是有能力提意见提建议的。
看来退休后到自己家公司干，不是一条好路。
教书是董老师的夙愿，站在讲台上她就有了精气神，教书为了什么？从董老师个人来讲，就是为了站讲台，为了在讲台上自己觉着的那种意气风发，那种勃勃生机。
至于学校领导的做法，确实没必要太在意。董老师埋头教书，无欲无求，跟校领导很少打交道。她对领导的观感大多来自道听旁说，感觉不是一路人。既然不是一路人，他们就不应该具备影响自己的能量。
董老师和袁浦讨论着玲子给她提的问题。
“学校只是你工作的一个环境，一个平台。环境、平台不如意，你就放弃？你可不是一个受环境决定的人。”袁浦说的很认真。
“你和玲子太像，都是有主见、不为他人左右的人。”袁浦也熟悉玲子，袁浦和玲子、玲子老公志雄也成了朋友。
是的，董老师不会被环境潮流裹挟，她从来都知道自己要什么。
董老师一直想做老师，但她读大学之后，感觉到经济的重要。她生长在农村，和邻居相比，她家不穷，有饭吃，不会饿着肚子。不饿着肚子在二分地八分山的地方已经不错了。到了县中，班里大部分同学也差不多，都不富裕。那些来自县城的同学，从穿着、吃饭来看是要好些，但董老师不大和他们来往，而且，董老师学习好，得老师欢心。总之，董兰之同学从未觉得自己穷。想做老师，便报考了师范大学。
到了大学情况有了些变化。师大的漂亮姑娘好多，一个个明眸皓齿，衣着时髦，引得董兰之一次次回头看。大学女生卧谈会，经常谈到“回头率”的问题。宿舍几个城里来的女生说的回头率，是别人回头看自己，董兰之的回头率则是自己看别人。董兰之穿的鞋是奶奶手工做的布鞋，穿的衣服是妈妈找乡下裁缝做的，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就是一个乡村姑娘。一个乡村姑娘立在师大女生中间，那是鸡立在鹤群里。
董兰之那时很苗条。学校附近的街市有很多衣服摊档，路过那里，她就忍不住去试穿。穿着那些衣服，立马就变了一个人，好看，时髦得很。董兰之很想把这些衣服穿回学校，让同学们看看，她也是很漂亮的，然而，她买不起。
辅导员杨老师给她介绍了一份家教。那时，80年代初，大学生做家教的不多。杨老师朋友的女儿读初一，学习不太好，托了他找个大学生辅导。董兰之学习很认真，成绩很好，杨老师就推荐了她。每周日去一天，一个月四天一共5元钱，辅导范围包括：语文、数学、英语、历史，几乎所有的课程。拿到二次工资之后，董兰之凑钱买了一件外套。米黄色的套头衫，毛茸茸的，套在身上宽宽松松，有了城里姑娘的潇洒。
从十月份一直到十二月初，董兰之一直穿着那件外套，冷了就往里头加衣服。一天，那个初一的女孩很认真地问：
“董老师，你这么喜欢这件衣服啊？你一直穿，我都没见过你穿别的。”董兰之很囧，不知如何答她。
“你不要扯远了，做题吧。”
董兰之没有钱买新衣服，但她能歌善舞，善于演讲辩论，仍然有不少男同学喜欢她。袁浦是化学系的学生，在图书馆见着董兰之。董兰之正在看一本西方经济学的书，很专注，袁浦只见得她那浓密的眼睫毛在漆黑的眉毛下一闪一闪，不觉看得痴了。自此，袁浦天天去图书馆，去看董兰之。董兰之也去，她要把那本书看完，那时她对经济史着迷，全然不知她已经让袁浦着迷。
书看完，董兰之好几天没去图书馆，袁浦失魂落魄，晚自习找遍了历史系、政治系、中文系的教室，终于在政治系八四级的教室里见到埋头学英语的董兰之。袁浦一表人才，谈吐文雅，他的出现让自以为灰姑娘的董兰之惊喜，很快两人就好上了。
袁浦不想做老师，他要做企业家。董兰之也不想做政治老师，她要考经济学研究生。袁浦毕业后到了一家化工厂工作二年，然后下海，来了广州，先是做业务，后来自己开公司。董兰之研究生毕业后，本来可以去高校求职，但她没去，她过够了穷日子，她要找个收入高的工作。她选择去广州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做起了市场研究，直到坐上营销总监的位置。
董兰之在这家企业工作了十多年，营销总监也做了好几年。国企的机制很多方面像机关，工作都按章办事，按程序办事，在市场竞争中渐渐被同行业的私人企业占了优势。董兰之是一个锐意进取的人，做了总监之后，她直接与公司高层打交道。国企领导是有行政级别的，在他们那里，官场政治往往比市场效率更重要，董兰之对领导有些看法，但没办法改变，就想离开。
离开去哪儿？这是一个问题。经济收入是不需要考虑的了，这么多年，董兰之自己收入挺高，何况袁浦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们财务自由了。
自由了，就可以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儿。董兰之最想做的是大学老师，站在讲台上滔滔不绝，让学生听得如醉如痴。董兰之做市场研究，也时不时写写文章，但她没有博士学位，没有教师职称，去教大学本是不可能的事。谁想，2000年前后职业教育发展如火如荼，高职院校一所接一所出现，高职院校需要大量双师型教师，董兰之这样能讲课、能做研究，又有丰富实践经验的人很抢手。几经考察，董兰之选了目前的这所学校。没几年就评上了正高。
董兰之想做老师就读了师范大学，想改变穷困就读经济学研究生，就选择了去国企，想做大学老师就去了高职院校。选择也意味着放弃，选择与放弃之间体现的是她自己的意愿。遵从自己的意愿做自己想做的事，是她的宗教。
然而，董老师的意愿真的至高无上，真的不受外界影响？非也。
“袁浦，我觉得我其实也是一个被环境推动的人。当年我们来广州，不是因为有南巡讲话？不是因为广州的机会更多？不是奔着好的经济前途才来的？这就是环境影响嘛。“董老师开始自我反省，对着读着报纸的袁浦说。
“人嘛，当然离不开客观环境，但在同样的环境下，不同的人做出了不同的选择，还是有主观能动性的。”袁浦越来越像个哲学家了。
退休还是不退休，这是个问题，决定权在董老师自己。董老师要好好理理。
“首先，退与不退，选择的标准是什么？”
“幸福，意义。”
“不退，继续教书育人比退休养老更有意义，和学生们一起也更开心。”
“退休了，也可以返聘，继续教书。”
“角色变了，不是在职，责任感不同。除非有特别强的自制力，否则不可能像在职那样以主人翁精神投入工作。”
“五十多岁了，还需要外在力量的强迫才会投入？不会的。”
“退休了，只是打工的角色，打工就是为了赚钱。”
“打工赚钱之下，仍然是培养学生，一样教书育人。”
“那已经不是你的事业了。你已经是客人。”
“我不在乎自己是客人还是主人。”
“真的不在乎么？如果不在乎，你怎么对今天的花那么敏感？花小一点有什么关系呢？”
梳理到这里，董老师猛然顿悟，自己的心仍在江湖，仍然没有放下。
（四）
董老师一直以为自己超凡脱俗，没想到一番自我检讨下来，结论竟是自己还是俗人一个。这个感觉真不好。
“我是这么俗的一个人，我自己都不觉得。”上床睡觉前董老师自言自语。
“你这不叫俗，你这叫生机勃勃，兴致盎然。”袁浦继续说：“我可不要一个心如止水的老婆。”
“嗬，你是说我还年轻？”
“那是！我老婆，那硬是一朵永开不败的花儿。”
“嘴巴好乖！你可要老实点。”
“我的问题就是太老实。”
“你这样的，正是肥肉一块，比那些小鲜肉更引人垂涎。”
“喂，抗议啊！我不是肥肉，我腹肌都好几块了。”袁浦掀开自己的睡衣，要展示那几块肌肉。
袁浦的生意正常运行，手下也集聚了一群肯干的年轻人，很得力。外面的应酬少了，在家的时间多了。每天和董老师一块晨跑，下班回来还要练器械。这腹部的肌肉，袁浦得意在于此，丧气在于此。
大概是一年前的一天，董老师下班，袁浦早就回家了，董老师有点奇怪。“袁浦，你提前退休啊？我喜欢你意气风发哦！”袁浦一贯不论出门早晚，回家总是晚的，生意上的事儿总是没完没了。
那天晚上，袁浦和董老师聊了半夜。
“我做了大半辈子的企业，也只是做了企业。现在我在公司能做的，年轻人也能做，我没必要全耗在那里了。现在年轻人创业多，他们遇到的问题，当年我也遇到过。我要帮帮他们。”
“怎么帮？给他们投资吗？”
“遇到好项目，有机会投也可以的。不过，我想做的是写书，把我的经历、经验、教训写出来。”
“哦，那可是大工程。”
“是，我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你做我老师吧！”
“好呀！那你要尊敬老师哦！”
“没问题，只要你教学水平有保证。”
袁浦从那天开始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多，董老师很高兴。袁浦是闲不住的，袁浦仍然充满斗志，袁浦仍然生龙活虎，董老师很喜欢。
今天讨论董老师的问题，袁浦的话，说的很好听。他那腹肌也确实有，董老师情不自禁亲了一下躺在身边的袁浦。
袁浦伸过手，揽着董老师的肩，把董老师的头扳过来靠着他的下巴，顺便亲了一下董老师的头发。
董老师觉得很安静，很平静，很幸福，还想和袁浦说点什么。袁浦却有节律地打起了鼾。董老师抬起肩膀，离开袁浦的怀抱，摸了摸袁浦的额头，再次躺下。
唉，以前只要一抱，袁浦就兴奋，就不老实，董老师总说袁浦目的性太强。现在好了，袁浦一靠着董老师，就安静下来，就睡着了。董老师成了袁浦最好的安眠药。
无论如何的斗志昂扬，终究是年岁大了。袁浦大了，董老师也大了，不，是老了。
董老师突然觉得下腹有些酸胀，已经有三个月不来月事了，更年期已过，但一到月中还是有点反应。
十三岁那年暑假，身上突然出那么多血，董兰之吓到哭。妈妈一边把那红色橡胶的带子垫上白色的卫生纸，帮她绑好，一边笑着哄她：“不哭，不哭，这是喜事儿。说明你营养好，身体好。以后啊，你就像花儿一样漂亮了。”
现在离那时四十年了。花儿开了会谢，人也会老。
“我这朵花儿啊，还没大开就蔫了。”董老师曾经如此自我打趣。但这不是事实，董老师是漂亮过、青春过的。袁浦说那时董兰之穿一件白色绵绸连衣裙参加演讲赛，漆黑的长发披在肩上，皮肤白净，眼睛闪闪发亮，声音清脆悦耳，神情落落大方，整一个女神模样。
袁浦又说，几十年了，董老师没什么变化，还是当年的模样。
袁浦的嘴是越来越甜了。不过，董老师心里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几十年了，还是那个董兰之。
人的生命，连续性不在于外貌，不在于身体，而是在于精神世界。五十多岁的生命仍然是一朵花儿，仍然应该盛开。董老师这样想。
睡吧，明天还要跑步要上班。
董老师拿起手机准备关机，手机上有好几条新闻。点开一条：“拜登指责特朗普在新冠病毒问题上撒谎”。78岁的拜登与74岁的特朗普不断掐架。
嘿，五十五岁，正当年呐！
2020.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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