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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时期的爱情
加西亚-马尔克斯
不可避免,苦杏仁气味总是让他想起爱情受阻后的命运。
倘若他能让自己相信,这些并非一个将死之人的胡言乱语,那么,尽管到了这把年纪,生活也还是有可能因此改变。
她一直陪伴着他,直到他死前几个小时,一如她半生都怀着仰慕和谦卑的温柔陪伴着他一样。
他们经常谈起它,一同承受着时间流逝的痛苦,可无论他,还是她,都无法阻止这不可逆转的岁月洪流。
可无论他,还是她,都无法说清这种相互依赖空间是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还是习惯使然。
她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强烈愿望,希望能与他从头再来,重新开始生活,好让两人把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告诉对方,把所有过去做错了的事重新做好。
慢慢地,他将她理想化了,把一些不可能的美德和想象中的情感全部归属于她。
他离她那么近,甚至能听到她每一次的呼吸声,闻到她身上的馨香,在此生余下的岁月中,他正是靠着这种馨香来辨认她。
多年以后,当他试图回忆那个被诗歌的魔力理想化了的姑娘原本的模样时,却发现自己无法将她从昔日那此支离破碎的黄昏中分离出来。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冲她笑了笑,试图对她说点什么,想跟她一起走,但她挥了挥手,把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摸掉了。
他还太年轻,尚不知回忆总是会抹去坏的,夸大好的,而也正是由于这种玄妙,我们才得以承担过去的重负。
毫不夸张:每天从清晨六点起床开始,直到熄灭卧室里的灯光,她全然把自己献给流逝的时间。
新的一天突然绽放在荒无人烟的草原和烟雾弥漫的沼泽之上。他觉得这次旅行再一次证明了母亲的智慧,他感受到了在遗忘之中存活下来的勇气。
就这样,他挨着那些最难熬的分分秒秒,时而化身为一位腼腆的王子或爱情的卫士,时而又回到他那伤痕累累的皮囊,变回一个被遗忘的恋人,直到清晨吹来第一缕微风,他才坐到栏杆旁的靠背椅上打起盹来。
之前一起被压抑在哭泣之中的忌妒,此刻占据了他的整个灵魂。
其实那些不敢留名的人所属的阶层,在历史的嘲弄下,早已习惯了对即成的事实低头。
这就是生活,而爱,如果真的存在,则是另一回事:另一种生活。
安全感、和谐和幸福,这些东西一旦相加,或许看似爱情,也几乎等于爱情。但它们终究不是爱情。这些疑虑增加了她的彷徨,因为她也并不坚信爱情当真就是她生活中最需要的东西。
但她最终还是投降了,在她人生的千钧一发之际,丝毫没有考虑那位追求者的男性魅力、他传说中的财富、他的年轻有为,以及他那许多实实在在的美德中的任何一项,而只是因为害怕推动稍纵即逝的机会,在发现二十一岁已迫在眉睫时慌了手脚。二十一岁在她心里是向命运屈服的秘密界限。
在这之前,他活得就仿佛时间从没有在自己身上流走,而只是在他人身上留下痕迹似的。
他的过去唯一的参照点就是与费尔明娜*达萨短暂的爱情,只有和她相关的事才能让他找到岁月的支点。
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殊途同归地得出了明智的结论,那就是:换一种方式,他们无法共同生活下去,换一种方式,他们也无法继续相爱——世上没有比爱更艰难的事了。
一切宛如昨日,怀旧之情将记忆渲染得清晰得邪门。
这一幕,和这许多年的许多幕一样,总会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面对命运的紧要关头时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然后又突然消失,在他心里留下焦急渴望的种子。
他坐在自己孤独的桌子前,和她共度她人生的片刻。
多年来积累在看见深处的沉渣,此刻因忌妒的搅动浮现出来,她刹那间苍老了。
但她的悲哀,抑或是这个镇子的悲哀在于,后来的她永远也想不起它真实的模样,只记得见到它之前她脑海中想象的样子。
他再一次咬紧牙关,才没有让真相从他伤痕累累的心中滑落出来。
她像是别人家中的一个幽灵,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一夜之间变得空阔而孤寂的房子里,不断痛苦地自问,究竟谁是亡者:是死去的丈夫,还是她这个留下来的人。
尽管在她看来,悲痛是忠贞的,也是合理的,但她还是希望尽一切可能不在痛苦中沉迷下去。
于是,她第一次被怀旧的情绪笼罩,壮着胆子回想起那段缥缈爱情的虚幻时光。
两姐妹多次相见,每次都把时光消磨在回忆之中,回忆着她们初识的那个年代。
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她看到他时就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他已是一个从她心里被抹去影子。
那样的一首歌,那样的旋律,那样的夜晚,仿佛只为他而存在,且与死亡有着某种关联。
暮年的岁月不是奔涌向前的激流,而是一个无底的地下水池,记忆从这里慢慢流走。
那是对人生、爱情、老年和死亡的思考:这些想法曾无数次像夜间的鸟儿一般扑扇着翅膀掠过她的头顶,可每当她相抓住它们时,它们就惊四散,只剩下散落的片片羽毛。而如今,它们就在这里,清晰明了,正如她自己原本想表达的那样。
并不像他坚持相信的那样,回忆并不能拯救未来。
跟他打招呼时,她心慌意乱。见她如此,他也慌乱起来。当两人意识到他们的举止竟像情侣一般,便越发不知所措,而当他们又意识到自己的窘态时,更是慌乱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像一对经历了生活磨炼的老夫老妻,在宁静中超越了激情的陷阱,超越了幻想的无情嘲弄和醒悟的海市蜃楼:超越了爱情。因为他们已在一起生活了足够长时间,足以发现无论何时何地,爱情始终都是爱情,只不过距离死亡越近,爱就越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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