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上午六点不到,夏遥就被妈妈的打来的电话铃声吵醒,她迷迷糊糊地接起电话:“喂,妈……”话音刚落,电话那头就传来一阵连珠炮弹的叮嘱:“小遥啊,今天是姑姑家的哥哥结婚,你别忘了啊,现在都快6点了,你还不起来,车票定好了吗?赶紧起来,要不车子就赶不上了,你的东西临走前再检查检查,别又丢三落四了啊!”“妈,好了,我都知道了,我早准备好了,我先挂了啊,姑姑家见。”匆匆挂完电话,看了一下手机时间:5:30,再睡下也睡不着了,索性起床来,坐在窗边,喝着热茶,阳台上的天竺葵似乎也早早醒来陪着她。夏遥看着窗外冉冉升起的初阳,日光将云层氤氲成橙红与绛紫交织的五彩丝带,宁静而绵长,仿佛凝固了时间。夏遥看着出神,想着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姑姑家了,她也只是在姑姑家住过两年的寄读生活,那两年正是父母在外打拼的关键期,忙的没有时间照顾她,姑姑家附近刚好有个不错的中学,于是,初中最初的两年时光就是在姑姑家度过的,后来父母事业稳定了,又把自己接回身边。这不,一转眼,都过去快十年了,关于姑姑家的好多记忆她都快忘了,只是记得放学回家的路上有一条林荫道,不窄不宽,阳光透过细细密密的叶隙洒在地上,照在脸上,温暖又舒服。想来这是那时最快乐的时刻之一了。
坐在车上时,夏遥边想着一会儿该如何和那些亲戚应和,她实在不适应这样喧闹的场合,面对许多半生不熟的亲戚,要忍受他们美其名曰关心的盘问,接受生硬的寒暄,说着违心的话来显示自己的顺从,掩盖自己并不合群的选择。若不是母亲的一再坚持,夏遥也许并不会开始这一段路途。不一会儿,她便拿出了黑塞的《荒原狼》,打发着漫长的路程。
“人是一种尝试和过渡,他不过是自然和精神之间那座狭窄而危险的桥。”她缓缓合上书本。
如果人生有快进键,那么夏遥在此刻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按下。下了车,到了目的地,她如同机器人一样执行着自己早已设置好的程序,嘴角的弧度是那样的完美,寒暄的话语是那样的得体,她开始懂得怎样滴水不漏地伪装自己,把他们想看到的最好一面呈现出来。只是,那样的她并不快乐,可不快乐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是每当自己置身于这样的人群中,她总会在心中浮起并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自己置身于一个虚幻的世界,周围的人们看似是陌生人,却又是的的确确与自己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她仿佛认识他们,却又仿佛从未见过他们。
婚礼如同自己想象中的一样热闹喧嚣,在深受集体主义思想洗礼的国家,人们格外重视每一次可以相聚庆祝的热闹机会。当看见娇羞的新娘和风发的新郎双双幸福地出现时,夏遥心想这婚礼流程恐怕才过去一半吧。她这样想着,离开饭的时间还早,不如出去转转,自己都快十年没来这里了,很想好好看看这里,顺便找找以前的回忆。
沿着小巷出发,一路是青砖铺就的小路,透过一扇扇窗户可以看见袅袅的青烟和忙碌的身影。转角处是一户小院,里面住着姓梁的奶奶和她的孙子,依稀记得那个男孩叫梁辰,与自己同岁,短暂的同学过一年。那是一个很害羞的男生,个子很高,却很清瘦,眉眼间尽是少年独有的干净与稚气。他们之间几乎都没有说过几句话。所以夏遥很努力地回忆与他相关的记忆,却寥寥无几。
正在门前低头犹豫着要不要敲门,门却忽然被打开,原来梁奶奶正准备出门。她刚打开门,盯着夏遥的脸看了好久,原本黯淡的眼睛却突然闪烁着惊喜与兴奋,“呀!宝贝啊!你终于回来了啊!遥遥啊,你都长这么大了。”话音刚落,她一把抱住夏遥。夏遥原本局促的心一下子被打开,她又惊又喜,惊讶梁奶奶这么久居然还能记得自己,喜的是能被一个老太太记这么久也令人感到温暖开心。她也抱住梁奶奶,轻拍她的后背,她看见老人的头发已经几近苍白,发间的黑发屈指可数。对比记忆中的样子,老人似乎一下子变得又小又瘦,她的背越发佝偻了,背部抚上去凹凸不平。“来,到屋里坐坐。遥遥,你突然回来是因为你表哥结婚吧?”说完,她便领着夏遥进里屋。夏遥忽又变得窘迫起来,她随口问道,:“梁辰现在怎么样啊?我记得我们当时是同班同学。”
梁奶奶似乎并不着急回答这个问题,她一面小声说道:“你先我给你倒一杯热水去”,一面朝厢房走去。夏遥慢慢环顾四周,看着两面墙上贴满了梁辰从小到大的荣誉奖状,从小学一直到高中,令人眼花缭乱,只是所有的荣誉到高二却戛然而止了。突然,梁奶奶手里端着茶杯,慢慢走来,打乱了她的思绪。只见老人的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任何神情,许久才缓缓说道:“辰辰,十七岁的时候和朋友一起游泳,他救了一个落水的男孩,最后自己却…淹死在河里了。”她的双眼低垂,似乎在回忆什么,神色犹如一汪平静的湖水,偶尔泛起一丝涟漪,只是她嶙峋的双手紧紧的攥住早已发白的衣角。
夏遥已经记不清那天下午自己是如何接过梁奶奶递过来的茶和一个早已泛黄的信封,如何安慰她,如何与她告别,如何走出那间屋子。她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揪住,被拥堵地几乎无法呼吸。她浑身被一股巨大而又透明的悲伤袭裹着,彳亍在那条狭小而热闹的小道。她的耳边还依稀回荡着梁奶奶的话语,“我收拾辰辰的东西的时候在他日记里发现了这个信封,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夏遥收。”“辰辰以前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说你勤奋又聪明。有时在门口看你上学出门了,饭吃一半也不吃了,也要急忙出门,喊也喊不住。”“你一定以前经常帮助辰辰吧,你也是个善良的孩子啊!这封信我拿给你。”她晃了晃神,找到了一棵老槐树,缓缓坐下。
她的思绪乱成一团,她实在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虽然他们的接触并不多,但是他们又的确在彼此的生命中出现过。这样年轻灿烂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他本该有太多想要完成却并未完成的事情啊。她这样想着,心中又一阵酸楚袭来。她又慢慢望向远方,在脑中努力地搜索着与他相关的回忆,仿佛这样做才会好一点。
于是,尘封已久的记忆闸门一下子被打开,回忆的洪流一倾而泄,向她毫无防备地席卷而来。那时的他们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天真浪漫,她正是喜欢笑的年纪,大大咧咧得像个男孩,所有的委屈都只在没有人的时候才会释放,不过也只需一场哭泣就可以解决。而他内敛的多,不太喜欢说话,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在角落里看书,更多的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只是她不知道的是,于他而言,她更像一个小太阳,温暖而充满能量,可以照亮他内心的每一个角落,抚平他内心所有看不见的伤口。
对于夏遥而言,梁辰是身后5米的那段距离。在上学路上,他总是默默在离她背后五米的距离,不远又不近,但只要夏遥一回头,他总在那里。奇怪的是,他们大多时候是彼此沉默的,即使没有言语的交流,他们也能感知对方的存在,但谁都不会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他们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默契。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渐渐牵起一丝微笑,一阵微风袭来,空气里浮动起淡淡的花香,她的心也似乎也像一朵雏菊花慢慢地舒展开来。好像也是这样的一个午后,当时班级里乘校车出游,由于座位不够,她和他只能站着,那时的她个子还不够高,手里虽然抓着吊环,但也只是勉强的抓着而已,稍不留神就会抓空。对面的他倒是轻而易举地抓着吊环,一脸淡然地望向车窗外。她又窘又乱,生怕出丑,心里念叨着:“千万别急刹车,千万别急刹车……”这不怕什么来什么,突然一阵急刹车,手一滑,她整个人差点被甩出去,慌乱中她只能紧紧抓住身边任何能抓住的东西,恍惚间她只是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温暖的大手紧紧握住,那只手真热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皮肤传来似乎快要把她的皮肤灼伤,她的心一下子变的软软的,几乎快要融化。一抬头,她的目光正撞向他的眼眸,那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脸庞,他的眼睛真好看,清澈的像春天的溪水,他的肤色好白,两颊泛起浅浅的红晕。“小心刹车!”他盯着她很认真地说到。她却一下子红了脸,迅速抽回他掌心里的手,用小的不能再小的声音说到:“谢谢……”便扭头望向别处,和平时大大咧咧的样子判若两人。男孩抿了一下嘴唇,嘴角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又望向窗外。她倒是一下子乱了神,一方面心里升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虽然她也说不清究竟这究竟是什么,另一方面又在内心祈祷刚才的囧样千万不要被其他人看见。她就这样又惊又怕的过了一路。
年少的事,再回忆起来,当时的困窘已全然不能再感同身受,只是依然感到有趣而珍贵。也许是带着上帝视角的回忆,她竟然又多了一丝丝的遗憾与难过。也许当初本可以创造更多的与他相关的回忆的。她与许多同龄人一样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长大,而他却永远留在了十七岁的夏天。关于他们之间最后一次的离别竟然也是那样的匆匆而过,本来是13号的告别日,班级也已经为她准备欢送会,只是父母那边突然出了急事,只好提前一天走。于是许多没有说出口的话,没有送出的信便再也没有机会亲自传递。岁月的叹息总是藏在看不见的时光褶皱里,悄无声息。
她看着手里那个早已泛黄的信封,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但仍然可以辨认,“夏遥收”,字体清瘦工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信封,那是一张很精美的贺卡,封面是一朵硕大而怒放的白色百合花,花瓣向四周昂然伸展,袒露着自己蓬勃的生命。右下角也是一朵小百合花,也依旧倔强盛开。她缓缓打开贺卡,上面写着浅浅的几行字。
“亲爱的夏遥同学:
你好!听说你要转学了去大城市了,虽然内心十分不舍,但更希望你有一个更光明的未来。我们虽然没有说过几句话,但是我一直知道你是一个善良而热心的人,你总是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快乐和温暖。希望你可以一直这样开心快乐下去。世界在你心中。
最后,我把我最喜欢的苏轼的词句送给你“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愿你前程似锦,一帆风顺。我们还可以再见吧!
梁辰
2009年6月13日”
夏遥的鼻子一阵酸楚,眼眶也慢慢湿润起来。她不得不承认在这一段略有崎岖的路途中,她也曾渐渐迷失,甚至弄丢了自己。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很成熟,可以轻而易举地看穿人们之间并不高明的情感维系方式,有时候,她又觉得自己也许并非自己想象的那样厉害,她也总会坚持那些在旁人眼中不值一提的事情,不被理解,甚至倍受质疑。如今她没有想到的是,她早已疲累不堪的心,可以被一个十年前的男孩治愈抚平。她曾苦苦追寻的大千世界,原来一直在自己的心里。那些拼命想要证明的答案,其实内心早已明晰。唯有真正勇敢面对这一切,才能坦然接受这一切啊。“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人生很长,却又很短。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从小到大,我们一直被教会着怎样接受离别,却从来没有真正学会怎样好好地告别。如何再一次,梁辰,我们一定可以好好地告别一次吧?
远处的又响起喧闹的锣鼓声和鞭炮声,孩子们东奔西跑地闹着,笑着。那棵槐花树下,风吹过,槐花纷纷扬扬地落下,一个孩子跑过来,指着飘扬的槐花对夏遥认真说道:“看,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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