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王维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赏析
王维其人,诗作极富浪漫情怀,充满着诗情画意。他的诗篇着实是一幅幅工笔画,悉心雕琢,仿佛经过了多次的构图考量,比例修改,才有了这一篇篇山水诗篇。
苏轼评价王维的诗作时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正因王维如此多才多艺,他的诗中才能带入绘画的精髓,每一个字都有了灵性。他的诗是有颜色的,有着层层叠叠的构图,跳动的流水,云掩雾绕的山川。
过早地去行天下,去闯荡世界的人,通常有着过人的天赋,王维自然不例外。
王维年少有为,在很小的时候就显露出才华。他年仅15岁就进京考试,当时的王维虽然年少,但才华横溢,初露锋芒。他精于诗词,工于书画,并且在音乐方面很有造诣。这些才华如闪耀的珍珠,王维初到长安,便备受赏识,王公贵族们争相邀他作诗,请他演奏。
王维是不多见的奇才,在仅仅十几岁时就名扬千里,得到了很多人作诗一生才能获得的“著名诗人”的称谓。
在盛世大唐的长安,集中居住着王公贵族、身份显赫之人。古时的贵族身份,世袭得来,上层社会的队伍中,并没有那么多的有才之士。而大唐文化程度如此之高,诗歌盛行,艺术是当之无愧的时代主流。贵族子弟们自然爱才惜才,能得到如王维这般艺术造诣颇深的才子的诗作,便爱不释手,倍加赞赏。
王维,实在是年少有为。十几岁,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在发奋中迷茫未来的年纪,而他,已是万丈光芒的名人。
也正因为受到王侯将相的赏识与推荐,王维21岁便中了进士,然后入朝为官,可谓平步青云。自然,这是后话了。
然而这首诗,与他的大多数作品不尽相同。这首诗作于王维17岁时。
诗中原注:“时年十七。”王维正值少年,在今天还是默默求学的年纪,而此时的王维,已踏上了云游之路。
这个时期的王维,正独自在洛阳与长安之间游历。正值年少,便决定出门远游,实在有着相当的魄力。王维故乡在华山以东,他便称故乡的兄弟姐妹为山东兄弟。
时已入秋,微风转凉,树木渐渐凋零了花朵,枯黄了叶子。又是一年重阳,又到了登高望远的时节。年年重阳,岁岁重阳,每年今日,亲朋好友都相聚一堂,携手登山,在发髻插戴上茱萸枝条,祈求来年无灾无祸,平平安安。
离家之前的王维,每年也都是这登山插茱萸队伍中的一员。每年九月初九一早,家中的男丁便收拾好晒干的茱萸枝条,成捆地堆在房顶、房梁上,再插一枝在门上,以此驱散煞气,避灾免祸。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老人们也起来了。作为一家之主的老人,吩咐儿女们将茱萸香囊佩戴在腰间,每人分发一枝茱萸,插在发间,启程登山。
九月初九,秋色已过半,天气愈发清冷,阳光也不再那么恼人,身披外衣,沉浸在这舒爽的天气中。
登山本是件辛苦事,然而今天不同。一年中少有的机会,集结了全家老少,共同出游,甚是惬意。一家人中,姑娘嫁人,男人也各自成家,兄弟姐妹们渐渐分了家,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平日难再相见。唯有如此重大的节日时,才能相聚一堂。也许只有每年重阳,才能这样聚在一起,并出行登山吧。
入秋的天气有些寒冷,也许是被一家人的热闹气氛感染,也许是卖力地登山忘记了温度,每个人周身暖暖的。忘记疲惫,登至山顶,共同祈福。
而这一切,在今天都是回忆。
又是一年重阳,而王维身在他乡,放眼远望,天地茫茫,无处是家乡。
王维自蒲州远行至长安,不远万里,只为谋取功名,只为自己的远大抱负。
那年长安,无限繁荣,青砖汉瓦,朱门飞檐。有繁华的集市,有宁静的宅院;有热情的妇人,有腼腆的少女。初到帝都的王维,被长安的灯红酒绿所震撼,长安的一切对王维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吸引着他停下脚步,扎下根来,将自己的才华和宝贵时光交付在这里,为理想开始漂泊在长安。
少年豪气,雄姿英发,年少的王维凭着自己的才华建立起强大的自信,行走长安城。他的才华很快得到了赏识,可谓人生顺风顺水。
然而,无论人生如何顺利,都无法阻挡游子思乡的心情。偌大的长安,受重用也好,受排斥也罢,他乡毕竟还是他乡,不同的习惯,不同的氛围,举目无亲。
长安城热闹非凡,漫步在宽阔的街道上,随处可见年轻的妇人牵着活泼可爱的孩子,儿子搀扶着年迈的父母,每当看到这些场景,思乡之情更切。越是身处繁华,越是感到孤身一人的凄凉。
今年的重阳又到,却与往年大不相同,于是他感叹“独在异乡为异客”,两个“异”字,字字千金。这一刻,诗人分外感到与这座繁华的城格格不入,这里毕竟不是家乡,自己的根扎不下,在这里自己永远都是异乡人。
一首诗,短短几个字,却能够字字千钧。两个“异”字上担着满满的分量。那个年代,凡是不同的地域,哪怕相隔不远,也有着难以逾越的文化差异。这个年纪,可以说还是个孩子,就独自闯荡帝都,品味着异乡的风土人情,感受着世事艰辛,人情冷暖。
这让他深切地感受到云游在外与留在家乡的差别。行走在街道上,再没有熟悉的乡亲相互笑眯眯地打招呼,再没有邻居家大婶拉过去塞给一个水果,再没有晚归的路上,远处母亲在门口,殷殷地呼唤。
一个“独”字,将他的茕茕孑立刻到了骨子里。在节日的气氛中,似乎吸入的每一缕空气都冰凉孤单。诗人的生活像一朵漂浮的云,无所支撑,无所依靠。
远大的理想带来的冲劲敌不过离愁别绪,纵然年少有为,一路顺风顺水,也难以抵挡思乡的心绪。
生活始终飘忽不定,而今又是佳节,思绪便更加沉重起来。如果说游子平日里的思念之情是薄云轻雾,时不时想起,时不时嗅到,那么,正值团圆佳节,思乡之情便是倾盆大雨,躲不开,避不及,只能任它拍打在身上,在欢乐祥和的气氛中,孑然一身。
这首诗作的风格,与多年后王维细腻的山水田园风大不相同。此时,王维初出茅庐,不懂什么形式、什么人情世故,笔尖流淌出的是朴素的感情,真挚的感受。古往今来,无数诗人漂泊在外,很容易就触景生情,思念家乡、思念亲人时,万千思绪缠绕一身。男儿有泪不轻弹,纵使思念满溢,也不能因此湿了衣衫,只有释放情绪于山水,或者借酒消愁。在此情此景中,诞生了多少忧愁而瑰丽的思乡诗句。而王维,摒弃痴痴缠缠的幽怨情绪,踢开华丽的辞藻,用朴实无华的文字,字字珠玑地吐露出了心中的苦闷的思念。
诗的前两句,干脆而且直接,如一把利刃,直直地戳入人心底最痛楚的部位,顿时情感如鲜血喷涌而出,令人痛苦不已。
情感来得突然而直接,今日读至此诗,读前两句,不遮不掩,挥笔就是豪爽的情感,直接将心展示给你看,不借任何外物的、赤裸裸的感情最能打动人。但此句也会引起人们的思考,如此单刀直入、突如其来的表达,又要以怎样的转折,才能不跌落情绪的收场?
诗人笔锋一转,收起刚才情感的洪流。若将开始的诗句看作慷慨激昂的乐曲的话,那么接下来,是一幅声色并茂的画卷。
诗,全篇激昂不是好诗,全篇平淡更无人看。一般的诗人,通常先抑后扬,情绪逐步升温。而王维此诗,直接将感情抛掷至高点,却不让其下落。但他没有从头至尾地宣泄情绪。从恢弘的乐曲演奏,直接转向画面的描绘,由乐器,变成笔墨,感情不减,却起起伏伏。实在是绝妙。
“遥知”二字,实在是寂寞。远方的兄弟姐妹,一如往常的,在节日里聚在一起,佩戴着茱萸香囊,登山祈福,祈求避免灾祸。王维身在他乡,无法归家,只能想象着兄弟们登山的场景。
大家都聚在一起,唯独少了自己;而自己又身在异乡,身边的人都身处欢乐之中,唯有自己孤身一人。这种情景是最为残酷、最为折磨人的。家乡没有变,家乡的亲人兄弟没有变,都还是一个整体,都还过着一如既往祥和的生活;长安没有变,依然繁华,每天都热闹非凡,重复着这座城优渥的每一天。仿佛只有自己是个局外人,无法还乡,无法再次参与到家乡那些熟悉而亲切的人的登山插茱萸的行程中了,而在长安,也无人能共同度过这个节日,共同继续家乡的习俗。
诗行文至此,仿佛前文的独在异乡已不那么重要,最为令人伤感的,是自己已不在兄弟们的队伍中了。虽是自己离家远游,离开了亲人朋友,但此情此景,还是有一种被兄弟遗忘的感觉,倍感失落。像是丢失了自己最珍贵的珠宝,或者更像是自己被那颗珠宝抛弃了。
思念一层一层,越堆积越厚重,越堆积越伤感。本是在倾吐佳节却独在异乡,无法触及家的气息,黯然神伤。继而想到家乡的亲人兄弟,独在异乡的苦似乎变得微不足道。这长安城里,没有家乡的山,没有家乡的人,没有早已成习惯的家乡的风气,今日重阳,在这里,像被隔开了一层屏障,自己对这里一切的不习惯,全都被挑拣出来,放大,转化成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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