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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之舞 (一)写在故事前

女巫之舞 (一)写在故事前

作者: 叶舟轻 | 来源:发表于2023-04-20 23:13 被阅读0次

                (一) 写在故事前


          每一本打开的书,

          都是漫漫长夜。

                          ——杜拉斯

    2021年。小寒夜。梅花古镇。

    雨辰驱车来看我。

        古街的夜色,漆黑如墨,八点钟未到光景,街上的行人,早已寥寥无几,老城区由新城里与旧城里组成,犹如一座空城,就是一座空城。只有不远处,与咖啡馆十几米的距离,有一家理发店,还在营业中,店小而简陋,仍是十几年前的模样,老板娘美美在给顾客冲洗头发,顾客躺在陈旧的红皮革沙发上,头部卡在躺椅凹槽处,惬意地感受水流趟过他的头皮,美美手艺娴熟,理发价格合适,所以开店以来一直生意很好,我之前去的频繁,最近去的少了。

    二十年前,美美随她的梅花老公定居老家,美美男人比她年长些,从事捕捞海里的蛤苗作业,适时季节,他用一种特制工具,去海边礁石处捞蛤肉,再用古老的技法,把细如麻的蛤与苗分离出来,把蛤肉运到周边的饭店卖。我买了两斤,煮法简单,锅里放点油,把蛤肉放在油锅里翻炒,两三分钟出锅后撒些葱花,美味极了。

    男人怕她,兜里不敢多留钱,乡里人戏谑说,一物降一物。

    美美操着外乡口音,挺能干,乡里人夸她男人有福气,娶这位老婆是前几世修来的福气,男人前妻未改嫁,多年来跟她婆婆住在一起。

    世间的爱恨情仇,在时间洪流里,不过过眼云烟而已。

    还有一家裁缝店,只有白天才开门营业,给人车缝衣服的,店主陈大哥,自从妻子去世后,就一个人生活,也没见到他的儿女,偶尔聊起,裁缝店已开了几十年,先是租着,后来攒了些钱,前些年用两万块买断了房子产权。

    虽然陈大哥腿脚不方面,但眉清面慈,谈话思维清楚,白天总有几个镇里的人来他店里,应该认识很多年了,在他店里聊天,他在车衣服时,三两个人,或坐在矮凳上,身子斜靠在门楣边上,或靠竹制的背靠椅上,一只腿放在在另一只腿面上,眯着眼看太阳,打发光阴。

    到了饭点时间,陈大哥在里屋吃饭,几个人围在饭桌边上继续聊着,里屋是厨房,狭小的空间,一张简易饭桌搭在墙壁边上,我在街上路过无意间往里瞧,光线昏暗,几个头凑在一块,仿佛是一家人,其乐融融。

    古街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还是繁华景象,各种门类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开,饭店,旅馆,以及与渔业相关的店铺为主,那时沿街多为两层木结构房子,井也多。

    明朝时期,梅花是座卫城,为抗倭而设。

    为方便军民用水,在城里凿了许多形状各异的井。圆形,方形,六角形等等,一共几十口,是一道风景。

    阿勇偶尔会站在井边,探着头,笑眯眯说道,“水质不错,打些来泡茶喝。”

    我就喝过他泡的茶,茶具简易,仪式感却溢满,"这茶不错,你品尝一下,朋友前两天送的" 他递给我一个不重样的茶杯。

    偶有见他的摩托车呼啸而过,后座载着一个女人,他神情得意,跃然而上空荡荡的街头。

    中年阿勇,一直未婚,年轻时蹲过监狱,他不避讳谈这些过往,十分坦荡,住在沿街房子,面积虽小,但收拾很干净,有时见他站在灶边做饭,门敞开,手机里播放着怀旧歌曲,偶尔一群年少时"难兄难弟"聚在他狭小空间喝小酒,隐约提到"白鞋帮",年轻时不是我爆你的头,就是你插我一刀,受港片古惑仔影响,打打杀杀,那时兄弟姐妹多,加上父母散养,任由天性发展,生命力原始篷勃。

    他们对我竖起一道屏障,他们觉得与我不在一个世界里,我能理解他们。

    从古街东城门这端过来一个男人,另外一个人从对面走过来,越过朝宗门,像两条河流汇聚在一起,我不知道他们两个名字,其中一位会突然站在我的跟前,冷不丁问了一句“生意还好吗?”眼神空洞,但充满善意。

    "头脑有些不好使,因为年轻时老婆跟人跑了,变得有点痴呆。”认识他俩的邻居告诉我。

    两人形影不离,经常结伴出现在古街上,穿梭新马路,或小巷子里,

    我还没见他们两个出过镇里范围。

    他们都是我的邻居,我掰起十个手指可以数的过来,每天见到的人。

    在古街常住的人,很少了。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

    留下的都是生活能力差强人意的人,或是平静渡晚年的老年人,

    他们所有的血液里早都浸泡着梅花的魂。

    我走在海滨路上,身旁是闽江入海口,江与海的分界处,这里海鲜特别鲜甜,见陈阿婆从古城广场走过来,瘦小的身躯,被左肩后一个讨小海工具推着往前,移动,中间一根竹根支撑着,形成三角形,三角形的一边是铁丝挽成锯齿状的,她说,要去扒虾。

    每天会见到她拿着讨小海的不同类型工具,去海边找海鲜。

    看她瘦小的身躯,隐入茫茫的大海 ,仿佛为海而生。

    她儿女生活都很好,从街上搬出去了住,陈阿婆儿女很孝顺,在她家里装了监控,不让她去讨小海。

    “孩子在家门口装了监控,如果我又去海边,她们会生气,但是我闲着,会闲出病来”

    她露出孩子般胜利的微笑,笑容在她脸上皱成一团。

    “”你又去了,今天有雾” 我提醒了一声。

    她声音干净利索,“闲不住,两个小时就回来。”

    “今天有点雾”我再次提醒了一下。

    我的父亲就是在这样天气里离开,雾起的海边干活,涨潮了,再也没活着回来,那时他正壮年。他有些青光眼,白内障。有点耳背。除此之外,他身体极好。

    父亲是渔民,常年累月在海里劳作,耳朵也不大好使。舍不得花钱去医院看眼睛,一拖再拖。

    族里的男人寻了他一夜,亲眷女人陪着母亲,说些宽慰的话语,母亲蜷缩在床沿边,天已经坍了。

    我们等了他一夜。

    第二天,父亲被海水冲刷到岸上,身体直直地躺在沙滩里,我大声哭喊叫唤他,看见他的双眼眼角边的泪水流淌下来,人去世时,身体先死,大脑意识还未消亡,我始终认为他听到了我在叫他,用泪水与我做最后的永恒别离。

    我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斑驳墙角下,绿色垃圾桶边上,林大娘又在翻找宝贝,别人眼中的垃圾,她迅速捆起一床破棉絮,放在石墩边,急冲冲走到民宿门前的石阶上,蹲下身子扯下裤头,生殖器暴露,没有耻感,尿液顺着石阶泅开而来,在太阳底下,形成长长的半透明黑色印迹。

    梵高是疯子,所以不会在色彩的世界里迷失。

    林大娘固守她的一方世界,不断往家里搬宝贝,从东城门那头走下来,弓着身子,两手提着捡来的东西,嘴里碎碎念,身影在我眼前晃动,

    她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但认得自己的儿女。

    "别人说你父亲家暴,你母亲才疯了"

    林大娘儿子坐在店里喝茶时,我问道。

    他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男人怎么可以打女人,这是两种不对等的力量,可想你母亲当年有多绝望。"我发现自己轻描淡写的说教很苍白。

    他嗫嚅道,

    "父亲性子急,捕鱼回来常与母亲发生口角,就打了起来。"

    用拳头表达爱,两败俱伤。

    林大爷过世,林大娘仍是如常,往家里搬垃圾,林大爷遗体放在屋里,晚上,有两只猫,一黑一白,伺机攻击,在破败祖屋瓦顶啼叫,歇斯底里。两天后林大爷装进冰棺,林大娘整夜不休息,三番五次想掀开冰棺盖子,探个究竟,她眼神呆滞,没有丝毫痛苦。

    我与雨辰至少十年未见,自从十年前,他在中国的生意撤回北美后,我们再没重逢过。

    现在他四十几岁,眼里开始有了沧桑,但身形挺拔,保持很好,没有中年男人的垮,一如既往瘦。

    他说,疫情笼罩下,国际航班一票难求,国内亲人劝他别回国,他们可以料理好一切,因为疫情,长乐婚丧嫁娶不能大操大办,一切从简,宴席只许5桌。

    他又说道,母亲去世,他是长子,于情于理,他必须回来一趟。

    我默认他的想法。邀他去二楼坐。

    他与我一同上楼,陈旧质朴的木楼梯,在我们的脚底下发出岁月的声响,他环顾四周说:“很亲切感,像回到儿时奶奶家的情景。”

    我们坐在二楼的茶桌边上喝咖啡,灯罩里的暖光笼罩下,屋内的暖意骤增

    多年未见,彼此并没有生疏感。

    他的目光再次环绕四周,最后停在我的眼前,问,"这房子有一定年代了"

    我告诉他,有七八十年了。

    房子现在的主人祖上曾是清朝外县的官员,家里曾遭过盗窃,一些古董和雕花床被偷走,仅留下几样老式桌椅。

    “雨辰,我听到我身体衰亡的声音,

    我的头发,长白了许多,特别这一两年”我叹了口咖啡,望向一桌之隔的雨辰。

    他笑了笑,看着我温柔地说 “人总会老的,自然老去,这不能随着意志而改变”

    ”无论一个人的意志如何强大,都抗拒不了最终走向死亡” 我应和,无奈的微笑。

    他两只胳膊支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倾向对面的我,听我梦呓似的讲对面房子里几只鸡的故事。

    “午夜12点,鸡就会开始打鸣,

    偶尔还会飞到高高树枝上 ,鸡会飞到古墙上,站在墙檐上,藐视众生,

    这样的高度,它是如何做到飞上去的” 我百思不得其解,

    “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听到它们打鸣声,问了邻居,五只鸡同时消失不见了,被黄鼠狼拖到屋后的洞里"

    他就这样听我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

    ”你母亲身体还好吗”他突然问道。

    “”老年人,总有慢性病” 我回答他。

    “”你不打算找个人吗,未来还有一段路走,一个人还是很孤单的."

    我单身,带着孩子生活,我的前夫离开了我,那是一段痛苦的往事。

    “感情的事不能勉强啊,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我苦笑。

    他的声音还是从前那样的软糯性感,但是不再如从前那般,让我的身体产生强烈化学反应,多巴胺消亡,没有暗潮汹涌,爱情已死。

    时钟走了一圈又一圈,快午夜12点了,古街已进入沉睡中,他说,”我该走了。” 说完起身,来到我的身旁,用手掌轻轻抚了我的头顶,非常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我的头发上。

    “记得吗,第一次见到你,在五四路你朋友芳芳开的茶叶店里,你坐在那里泡茶,表情冷漠,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我第二次来,你仍是那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所以,我很好奇,就打算靠近你”

    他站在细木条格子的窗边说着这些话,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窗外昏暗的光影,冷清的街道,他的影,像一帧定格的电影画面。

    他离开时,我送他到古城广场路口,风刮得猛烈,路边的灯坏了几盏,所以夜色越发下沉,我们轻轻拥抱,珍重告别,一如十年前。

    回到咖啡店里,小野丽莎的音乐还在辗转着,我与雨辰的对话似乎仍在古街咖啡馆空间里流淌,在我的耳畔重逢,雨辰笑道,”这样天气,你请我吃水果沙拉啊。”

    我与他只一步之遥,却如隔着一个世间。心如止水。

    我说“雨辰呀,你看这些水果色彩,像不像年少时五彩缤纷的珠子。总是怀念,所以相见。”

    “叶舟轻,你有空写点东西吧,比起做生意的喧嚣,你更适合安静,还有,别把精力透支在无用的事物上。”雨辰说道,沉默了片刻,他起身,要走了,又指着茶桌上空的灯光,太刺眼,要暗些柔些。

    可是,我总觉得它们暗,不够亮,我老了,我老眼昏花了,我总觉得不够亮,到了偏执程度。请电工来,加了灯,不止一盏,又调了方向,闲暇时就观察它们,明度与亮度如何。

    我与他站在路边,拥抱告别,不问下次归期,“叶舟轻,保重” 他用力抱了我一下,在我的耳畔说着,低声细语。

    这样的情景一如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寒夜,我与他道别离开时,他就站在那里,在福州城,在车水马龙的东街口,在天桥那头,那时候天桥还没拆掉,我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仿佛只要一回头,我就能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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