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口中的父亲

今年有好几个同事兼好朋友的父亲相继去世，让我感觉格外悲伤之外，还有更多的害怕和愧疚。害怕的是自己已经年迈的父母的健康状况是否真的有我认为的那么好，愧疚的是自己对父母的孝心是否真的足够。

 三个好友的父亲去世都是因病而起，其中两个父亲饱受病痛折磨和人格折磨。病痛大家都能理解，那为什么还要说人格的折磨呢？

记得一年前听一个讲师的课，是关于积极对待生活的。内容基本已经不记得了，但其中一个小插曲，是关于他的父亲的，我却记得非常清楚。他父亲因病偏瘫，生活不能自理，每次他帮父亲洗澡时都能感觉到父亲那种尴尬，即便是儿子，他也希望保留体面，最终父亲病逝了，在病痛和人格折磨的双重痛苦中。自此，他就开始锻炼身体，每天早上坚持跑五公里，晚上坚持读书读报，不是为了长寿，只是能死的体面些。

说到此，你应该能体会我所说的人格折磨了吧！因为那两位父亲虽然病症不同，但都是和那位讲师的父亲一样瘫痪在床多年，需要老伴和子女的特殊照顾。我想谈的是第三位父亲，我是见过他的，见他时他应该还不到六十岁，身体相当的硬朗，人很有气质，年轻时应该非常帅气，我们常调侃他的儿子没有继承他外貌上的这些优点。他死于心肌梗塞，当第一次发现时，经医院抢救而度过危险，可第二次发病却是当天的半夜，因抢救无效而撒手。比起前两个父亲，他可能是幸运的，因为他死的体面。一是对他自己，当然如能身体健康的再活十年二十年倒是皆大欢喜的事，但是既然已经病逝，而前后不超过两天的病痛，我个人认为至少对他自己还是比较好的；二是对家人，家人少了因他长期病痛而有的痛楚，少了久病床前无孝子的骂名，留下的是更多的想念，也还是比较好的。当然所有这些都是我的猜测，真正的事实呢？

朋友丧假回来，我们都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他，因为他平时是个大大咧咧、嘻嘻哈哈之人，至少做朋友时认为他是这样，工作中另当别论。我个人认为朋友属于生活范畴，同事属于工作范畴，而丧父亦属于生活范畴，所以我们猜不出在作为朋友的我们面前他会有什么表现，只是提前在电话里安慰了一下，感觉他一切如故。

上班第一天，他和大家打招呼，没什么不同，我们松了一口气，但是我心里始终为他这种表现不满，也许在我心里我更希望看到他红肿着眼睛哀伤地拖着沉重的脚步来上班，因为那毕竟是丧父之痛呀！

由于顺路，那天下班坐他的车回家，路上不禁问道：“想你父亲吗?”“怎能不想呢？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他略微顿了一下，说道。然后我当了一路的听客，这是我没有想到的结果。他觉得父亲是抑郁而终的。他父亲年轻时办过一个企业，很是红火，在他们那一片是非常出名的，因为忙事业的缘故，照顾家里的机会非常少。母亲和父亲是自由恋爱，在当时是非常少的。他的母亲我也是见过的，说实在的，不漂亮但是很干练，他的父亲是高材生，人又帅，恢复高考后因为母亲而选择了留在他们那个小地方，我不能想象那是怎样的一段浪漫，在这悲伤的时候，我也问不出口。母亲很爱父亲，为了让父亲有个好事业，母亲包揽了家里所有的事情，包括家务活、庄稼地和两个孩子。如果父亲的企业能一直红红火火地办下去，那当然好；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父亲的企业在风光几年之后由于没有转型而面临破产，任由父亲四处奔走相求，最终企业没有逃过破产的境地。追债的人几乎快要把他们家的门槛踢破了，可是终还是不能偿还所有的债务。他记得当时自己有个心爱的收音机，妹妹每次说想听听，他都嘱咐再三怕弄坏，最后在他抱着收音机绕家跑了几圈后终还是被讨债的强行拿去了。他的母亲当时也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精神有点失常。后来母亲慢慢地恢复，母亲的恢复是从养猪开始的，本来她是教书的，因为家庭突变，孩子要上学，单单教书已经不能供养两个孩子以及一家子的花销，当然养猪对于养家来说还行，但对于父亲的那笔债来说太微薄了。他已经记不得当时的自己是怎么的一种心境，依稀记得他对父亲的怨：风光时想着更大的发展因而并不能补贴家用，败落时却让家里承受这么大的不幸。

就这样，他和妹妹在母亲的辛苦操劳下终于都大学毕业，父亲的心却一直在“东山再起”上。他省吃俭用，把工作所挣攒起来，几年之后终于还完了父亲所有的外债。父债子还，他懂。还完外债后，他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但是他很清楚，父亲想东山再起的心从来没有变过，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他开始害怕父亲办企业，怕更大的窟窿要去填平。

后来他结婚生子，借着照顾宝宝的机会，他让父母来到了他工作的城市。母亲是高兴的，她想也许换个地方，再加上有下一代的人，父亲的心情会好些。表面上父亲是高兴了一些，可是全家人都清楚父亲内心深处的那份对家的歉疚和想东山再起的野心。这从父亲的一个小行为上可以看的很明显：他开始买彩票。他走好远好远的路买便宜菜，就是为了节省那么几块钱。他把节省来的钱全部用于买彩票，包括平时给他的零花钱。

公司年会抽奖活动中，他得了特等奖，奖金五万元。他为了让父亲高兴，就把那五万元当作新年红包给了父亲。给了他，当然也不会过问他如何花这笔钱，只是后来他要买车，手边需要一些现金周转，他就随口一说：“爸，能否把我给你的五万块钱借我周转一下，我过一阵子就还你。”一向好脾气的父亲，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冲他怒吼道：“不行。”他没再坚持，把买车的行程推迟，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发那么大的火。

所有的一切，在他父亲过世后，他口袋里的存折上剩余的三千元说明了一切。母亲告诉他，父亲是把这些钱都买彩票了。尽管母亲知道这种做法不对，但是她实在不忍心把他这一点点的希望给熄灭了。母亲更不愿意告诉儿子，因为她了解儿子一定会并且能阻止他的父亲。他知道，他对父亲的爱永远不及母亲爱父亲，他只想让父亲做所谓的对的事情，而母亲想让父亲悲痛的生活中增加一些快乐。那一刻他甚至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把买房子的钱给父亲，让他完成东山再起的心愿。 父亲是在家乡去世的，应了中国的老话：落叶归根。

父亲去世前，非要回趟老家，说是想家了。以前话很少的父亲，在临回家前还给儿媳妇讲了很多他们兄妹俩小时候的事情。还说回老家小住几天就回来，谁曾想，这竟是与大家的永别，除了他。

 一听到父亲入院的消息，他就赶紧赶坐飞机回了家乡，到达老家时是晚上，经医生抢救父亲已经度过危险。当时，他和舅舅一起在病床前守着，看父亲度过危险，舅舅觉得他劳途奔波，就提议说：“医生说度过危险了，我们出去吃点东西，然后找个最近的旅店住下，明天一早再来。”他没有坚持，跟着舅舅走出了病房，因为在他心里，父亲又和他们在一起了。凌晨三点，接到医院的电话，赶过去时父亲因再次病发抢救无效已经永远地离开他了,何曾想，这竟是与父亲的永别，带着灼人的遗憾。他说很后悔，后悔父亲不在时他竟然没有在身边，后悔舅舅说走的时候自己没有坚持，后悔让父亲孤孤单单地走，连最后一面都没有看上，这种遗憾和愧疚会跟随他下半生。我很想劝说，可我知道此时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

他说，从父亲去世到安葬，他没有掉一滴眼泪，因为父亲，很久之前他已经开始习惯不掉泪。

这是一个男人口中的父亲。他讲述的时候我偷偷看过几次他的表情，少了平时的嘻哈，多了许多沉重和忧伤。

我很后悔提起这个话题，让他这么悲伤，转念一想，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舒服，尤其是不流泪的男人们。我知道，那泪是流在心里，那种滋味我也尝过，而大多数情况我没有他们坚强，我只能选择把泪流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