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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几个难得聚一下,今晚谁都不准走,哈。”当年还算得上英俊的宿舍老大,工作还没一年,头发却像退潮的海水,从前额油腻腻得脱落的一大片。他一边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一边伸手把刻意留长了些的刘海往前额边缘拨弄,妄图掩盖暴露出来的光秃的头皮。
“不走!网吧包夜去!”宿舍老三也跟着喝了一杯。
老四已经微醺了,葛优躺的姿势瘫在椅子上,面色上是潮红的微笑:我就不喝了,免得一会打起来坑了你们,又要我去买夜宵赔罪。
老五和我都没有说话。
我叫张妄,是当年宿舍的老二。
我们宿舍六张床,五个人,正好凑一团,打Dota。
大学的时候,动画专业就我们五个男生,像一片孤岛一样,被潮水一般的女生环绕着。
我们不为所动。我们为了高地。
能翘的课就翘了,不能翘的课就上完了冲到网吧开黑。
我们五个人蛇鼠一窝,臭味相投,沆瀣一气。
离开学校最后一晚,我们窝在网吧,打了有史以来最有纪念意义的一场比赛。
熬了一宿以后,所有人的表情都像刚刚死过一场一样。
老大忽然说了一句:这包夜就包到毕业了啊。
我们所有人都怔了一下,回到宿舍收拾行李。
一路沉默。
原来兄弟也是要散的,原来游戏是不能打一辈子的,原来大家还是要劳燕分飞,面对社会的。
“以后无论多忙,一年聚一次,谁也不准落下,就算到了八十岁,我们也要能包夜,能推塔!”
老大当年的豪言壮语,我们响应得热血澎湃。
而如今,才第一年第一聚,说起包夜,我却已然兴致寥寥。
我还是没有办法放下小晴。
每当我以为我已经把她埋在记忆深处的时候,她就像一根会生长的刺一样,不声不响地探出头来,隐隐作痛地提醒我,那些过去从来都过不去。
小晴是我的女朋友,大学同学。
说起来,也算是前女友了。
我一直觉得她能看上我,只是因为多余的荷尔蒙无处宣泄。
不然我也找不出什么别的原因了。
我长得不帅,脾气也不好,天天打游戏也没时间陪她,还总要她给我送饭,大多数时候,是给我们一个宿舍送饭。
我无心去想这样对她来说有什么不好的,反正她乐意这么做,我也乐意。
小晴也尝试着学习过Dota,她坐在我旁边看我在键盘上噼里啪啦的秀操作,认认真真地对我说:你打游戏的时候,十个手指好像都有各自的会思考的灵魂。
那时候我不知道,这是我这辈子,在游戏上,能获得的最高夸奖。
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一个女孩子,连你打游戏的样子都觉得帅,是有多爱你。
小晴终于还是没有学会Dota,她的大脑处理器,跟不上这款游戏的运算法则。
于是生活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她经常给我买饭,我偶尔陪她压马路。
小晴的那场车祸,在给我买饭的路上。
我实在是想不通,就学校门口那么点宽的马路,居然也能出车祸。
一辆小轿车赶着黄灯的时间加速通过,小晴急匆匆地以为绿灯时间差不多到了抬腿就走。
她被撞了之后,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我当时激战正酣:“哎我正忙着呢你饭买好了就在楼下等我一下我这局打完了就下去接你我艹给我吃树啊老三吃树啊快点挑你妈大树啊!”
我都没听清小晴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却偏偏记得我跟小晴说的那句废话。
我挂了电话以后,小晴再也没回来。
真奇怪。
小晴跟我说的话我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我自己说的那句我怎么努力都忘不掉。
小晴死后,我变本加厉地打游戏。
没日没夜,不分昼夜。
宿舍的哥们实在是撑不住,陪不了我,去睡觉了。我一个人,能从单机版的暴力摩托一直玩到扫雷。
最初的时候,是本能的带着对命运的愤怒:
因为我玩游戏,老天你带走了小晴是不是?那老子接着玩啊!你也带走老子啊!
天要绝我我绝天,我命由我不由天。
这种愤怒给我力量。
这波力量耗尽以后,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空虚,和不敢面对。
我不敢停下来,停下来就要面对死去的小晴。
宿舍哥几个轮着给我买饭,时刻关心我有没有死,以及有没有要死或者要寻死的征兆。
熬了两天两夜,睡了一天一夜。
我精神健烁,若无其事。
兄弟们配合着我,精神健烁,若无其事。
小晴的死就像宿舍门口的一张矮凳一样,我们跨进去又跨出来,跨进去又跨出来,谁都知道它就在那里,但是谁也不能把它搬走。
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谁再跟我提起过小晴。
毕业以后,我也再没碰过任何一款游戏。
“你们玩儿吧,我今天太累了,想早点回去。”我心里想着小晴的事情,随便找了个借口。
“我也是。年纪大了,熬不动了。”老五看了我一眼,也这么说。
“你们俩真是...”老大抬起胳膊,很生气的样子,被老三拉下来。
“算啦算啦,别勉强张妄。那二狗子估计早把游戏戒了,手生,怕坑咱们。让他回去吧,老五陪着他也不是坏事。”老三话里有话,暗示着老大。
他们都是知道我的操行的。只是不爱戳穿罢了。
知道我...装作若无其事,根本就放不下小晴。
从饭店出来,老五和我一起去找地铁站。
夜晚的风冷得像刀,一片一片地削进骨头里,凛冽地在骨髓里流淌着。
“这风...有点诡异啊。”不过是八月中的日子,暑气还盛,白天始终是热辣辣的太阳,烤得地面都蒸腾起来,怎么到了晚上,冷得如同腊月。
我看向老五,他也穿着短袖,抱着胳膊,一张脸被路灯照的阴白。
我顺着他的脸看向头顶的路灯,檀木色镂空雕花,方方正正的一盏,随着风吱呀吱呀的晃。
这是一个仿古的集镇。
每个城市里都会有这么一条街或者一个商业圈,老房子刷了新漆,卖些海棠糕袜底酥芡实糕一类的听起来古朴悠远的小吃,和从义乌小商品市场进货来的所谓的当地特产。
只是这条街,看起来太过冷清了些。
路灯的光晕一团一团的氤氲着,地上的青石板反着淡白色的光,延伸到远处就没进无边的黑暗里,街边的商铺青瓦白墙,一行人从我们身边缓慢地走过,一户一户地检查着门窗有没有关闭严实。
那群人着装统一,飘逸的白色长衫垂到地面上,看不清脚下移动的步伐,腰间束了长带子,宽宽松松地在腰身上绕了一圈,好像只为了缠出个人的形状,头上戴着竹制的斗笠,白色的面纱从斗笠边缘垂到肩膀,轻易让人看不出面孔。
我倒吸一口凉气,问老五:他们这是什么装扮啊?现在这些商铺的幺蛾子活动也忒诡异了吧。
老五的眼神里是说不出的惊惶与迷惑:“什么他们?你别乱开玩笑!”
我一愣,又看了一眼那群白衣人,倒有些自讨没趣的意思。
“哎,老五,你看这房子,你知道这叫什么嘛?这叫徽式建筑,安徽的徽。你看啊,它除了江南传统的青瓦白墙以外,还有个特点,就是窗户特别高。为什么呢?因为以前啊,安徽人多经商,经商的就特别有钱,有钱呢就要娶个漂亮老婆,但是商人总是要在外面跑生意,老婆不能带在身边,就只能锁在家里,锁在家里还不能给人看见,所以要把窗户造的高高的,防止有人瞅着自己家老婆漂亮给勾搭走了,戴了绿帽子。”
我嫌气氛太诡异,张牙舞爪的指着路边的建筑给老五讲段子玩儿。老五勉强地牵了牵嘴角,艰难地笑了一下,然后转过头看向我:这条路,我们怎么还没走完?
他的脸正对着我的时候,白的凄惨又绝望。
“要不,我们不找地铁站了,我们往回走,打车去。”我向老五提议,老五点了点头。
我们并肩转身,一开始只是不约而同地快步走,后来干脆一起跑了起来。
实在太冷,我们受不了。
回到来时的大路上的时候,我们双双长吁一口气。
老五打直胳膊撑着膝盖弯着腰喘气,我撑着双腿到路边拦车。
一辆辆出租车飞驰而过,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见鬼了。”老五也来到我身边,跟我一起伸手拦车。
听到那个“鬼”字,我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
天上开始飘起细细密密的雨,大团大团的乌云在墨色的天空里穿梭着,每辆从我们面前疾驰而过的车都会溅起一滩小小的水花,我和老五顾不上躲闪,脑子里只有尽快回家的年头,机械而执着地继续拦车。
一辆车忽然在我们面前踩了急刹,车在离我们一米开外停了下来,司机探出头问我们:你们俩去哪?
我们赶紧迎上去:“一个百家湖,一个竹山路。”
“不打表不开票,两个人150,走不走?”师傅问。
不过十公里的距离,这师傅心也够黑的。
“走!”我和老五对视一眼,一同拉开了车门。我坐副驾,老五坐在后面。
“你们啊,也真是胆子大。”师傅把车开的像要飞起来,还不忘数落我们:“这条街平时就诡异的不行,今天又是中元节,你们还敢出来乱晃,没看满大街的都没司机敢拉你们么。哎,我这是在冒着生命危险帮你们,你们可别下了车反手给我个投诉啊我告诉你们。”
“哎哎哎好好好,谢谢师傅谢谢了,但是师傅你好好开车行不,你别开得跟慕容云海似的,你又不是豪门总裁耍什么飞车绝技啊...!!!”我忙不迭地应着师傅,心脏像被一根细细的线吊着一样,随着车的颠簸一上一下地跳跃。
“我——艹——”过十字路口,我们左转,迎面一辆卡车打着远光灯冲了过来。
师傅手忙脚乱地打着方向盘,一个急转弯,车子漂移了半圈,半个车头撞在了卡车上。
嗯,就是我这半个。
我只记得我最后的残念是:我他妈的!为什么没有跟他们去打Dota啊!!!
身子轻飘飘的躺着,恍若无骨。
有长长的纸条在我脸上胡乱地滑动着,我暴躁地挥手抓过一把,拿到眼前一看:白底黑字,是招魂幡。
我看了看自己,已经穿上了垂到地面的白色飘逸长衫,扎了条松松垮垮的腰带,戴着斗笠,斗笠边缘的白纱蒙着面。
“你终于醒了。要见你,还真不容易。”一个女声飘然而至,一袭同样的白色身影,纤纤素手,掀开面前的白纱帘子。
是小晴。
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竟然有说不出的淡然。
“老五呢,老五好好的吧?”我想起当时和老五说起那帮白衣人的时候,他茫然的表情,忽然明白了——注定要死的是我,能看见鬼的也只有我。
“在医院呢,他会没事的。”小晴冲我笑笑。
“对不起。”我从床上直起身子,下床抱住了小晴。
我们隔着斗笠,抱不紧彼此。
我和小晴就这样留在了这座集镇里,白天有人开阳铺,晚上我们开阴铺。
日子闲闲散散,没有了游戏,也没有了兄弟,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偶尔的偶尔,我也会趁着太阳落山以后,去看看我那帮兄弟。
他们各自天涯,也很少再聚。
直到有一天。
Dota里的战队,四个人齐刷刷的上线。
五个人一支的队伍,剩下的一个人的位置,是我的号,是我习惯的英雄。
我就像一个傻逼一样挂在那里,不能攻击,也不能喂奶。
他们就这样,四个人打人家五个人,打了一晚上,输了一晚上。
“一个也别落下。”老大说。
我就这样看他们玩了一晚上,衣襟前,比别的布料颜色深的那一块,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的泪,沾上了。
很快又干了。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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