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初三年,芳菲四月,春尽许都。
无论有多少算计和玄机,司马师和夏侯徽的吉日终于到了。
夏侯府和司马家一样宾客络绎不绝,鸡鸣时分便起来梳洗的夏侯徽觉得自己反而是家里最清闲的人,只需要静静的坐在那里,垂着头,浅浅的微笑就好。
不论是否出自真心,不论是否见过、了解她和司马师,有人赞美她的娇美,有人夸赞她的娴静,有人表彰她的淑德,有人美誉他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人潮来了一拨又一拨,直到将近未时才终于安静下来了。
她抬头再细细打量一遍这间她住了十多年,每一个角落都熟悉的屋子,桌案还在原来的地方,绣棚还是前几天用过的样子,书桌上那支丹青笔是爹爹那年征战给她带回来的......除了红布、彩绸和大红喜字,这里的一切明明还是昨天的模样,为什么她觉得那么陌生?既熟悉又陌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说不出心里是高兴还是难过,只是觉得不真实,像是在做梦一样,那种带着淡淡的惆怅的梦。
一阵风吹过来,她终于找到了熟悉的、真切的味道。她顺着风来的方向望过去,窗外,那树杏花已经从绯红色开到了铅白色,形状和颜色一直随着生长在变,可是味道却从来没有改变过初衷。
她探身看了看窗外,院子里没有人。
于是,站起了身,旁边伺候的丫鬟仆妇轻轻提醒道:“小姐......”
她笑着看了他们一眼,道:“我不出去。”
人却提着裙角,走到了门外。
她没有走出院子,只是来到了杏花树下,仰着头看纯白的花,风不来的时候它们婷婷静静,风一来便洋洋洒洒。
她喜欢这种味道,她喜欢它们落在她脸上、手上的感觉,因为,是干净的、清香的。
院子外又有人声传来,她忙踮起脚尖,折下一枝花来,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折下了这树的一枝,开得不那么繁茂,藏在衣袖里,却周身都是杏花香。
当亲族贵妇进来的时候,他们看到了的又是那个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的夏侯徽。
夏侯徽浅笑着,又一次的接受着他们的赞美。
太阳慢慢落下去,天色渐渐暗下来,黄昏终于来了。
亲迎一行走在最前面的是八个手持炬火照道的使者,司马师身着玄色礼服,骑着玄色大马尾随其后,司马昭和钟会、羊琇、卫瓘四个骑马跟在后面笑吟吟的看着街道两边看热闹的人群,迎接新妇子的马车后面是一溜吹笙奏乐的,浩浩荡荡朝夏侯家迤逦而去。
夏侯尚夫妇在门外迎上了他们,司马师翻身下马行礼时看到德阳乡主尽管脸上笑着,可是眼中泪光闪闪,不知道这次赐婚让她哭了多少回。
他捧着大雁进了正堂,夏侯家早已备好了祭祀的酒席。
司马昭随后司马师一步走进来,站在一旁看着司马师认真端正的一拜一叩,向夏侯尚夫妇作揖行礼,他都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长大的,兄弟俩随爹去河边钓鱼,大哥捏马车,他捏鱼的日子感觉就在昨日。从总角之年到束发成人,仅比他大几岁,但大哥似乎一出生就知道怎么做一个兄长,天生就会照顾他,读书识字时时给他解惑,练剑习武一招一式都悉心到位,怕伤到他宁愿割伤自己。
因为有这样温暖、宽厚的大哥陪伴着,所以竟然都没有感到时间流逝,他们会长大,已经到了大哥成家立业,他也会有喜欢的姑娘的年纪了。
不知道这个被赐婚的大嫂夏侯徽长什么样子?
这时,钟会挨到他身边,捅了捅他手肘,悄声道:“曹爽来了,这不是个善茬儿,只怕不会轻易放过子元,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你赶紧去找夏侯玄来。”
司马昭看了看门外,扫了四周一眼,道:“我人生地不熟的这会儿到哪儿去找夏侯玄去,找个仆人去寻他吧。”
钟会皱眉“啧”了一声,有些着急道:“在这大堂里伺候行礼的下人都是有定额的,走一个就缺一块,借几个胆子给他们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跑差,你到后面去问人吧。”
司马昭还要说什么,钟会看曹爽都进来了,急得直推他,“别磨蹭了,怎么找人你路上自己想法子......”
司马昭匆忙退了出来,转到廊上,长廊上挂满的红布在灯烛映照下喜庆幽深,他往前走了一段,也不见有半个人来,他也不知道该往里去,顺道右转是个小园子,假山流水的背后有一道月门,他隐隐听到那边有人的脚步声传来,便忙赶过去,正欲穿门而过,却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只听见一声女子的低呼,眼前便红彤彤一片向后飘去,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见人往后仰他忙伸手就是一抓,好险,幸好没有摔倒。
他还暗自庆幸,手里抓着的那双手却急急的使劲往后抽,他忙松了手,正身站好弯腰推手深深一恭,道:“失礼唐突了,还望姑娘勿怪。”
他低着头,听到她身后的人上前几步,好几人在问“小姐没事吧”,心道莫不是撞上了那未来的大嫂呢,听她整理好了衣服,调息好气息,才缓缓开口,亲厚温暖:“无妨,如此急切,想必公子也是要事在身。请起吧。”
司马昭抬起头,回廊红冉冉的灯笼一盏又一盏,都是那么娇艳明媚,四月晚风清冽中带着和煦轻轻的拨动着它们的灯穗,它们的影子撒在她身上,一会儿在累累青丝上,一会儿在如皎月般的脸庞。
她掩映在这朦胧的灯光里,似乎带着莹莹的光,让一切都失了颜色。光洁饱满的额头,圆润的下颌,浅笑的温柔,就是那天在南郊他见到的样子,马上的英姿和灯下的娇柔,恰到好处,不增一分不减一分,就是他心满意足的样子。
他正失神望着,却见后面的仆妇中有一人突然道:“小姐,您的却扇!”
她看着空空的两手,微微一惊,忙抬起左手,右手捻着衣袖遮住脸,偏头一顾,司马昭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廊外立着的假山上静静的躺着一柄栀黄色的绢扇,应是刚刚撞上的时候从她手上甩出去的。
他羞恼的皱了皱眉,又施了一礼,忙道:“我......我去帮你取下来......”
夏侯徽轻轻笑着安慰道:“不用了,公子,重新叫人回去取就好了.......”
人群中最后面有一人已经退步往回走,想必是取扇子去了。
后面有个仆妇也笑着说道:“新妇子在夫君拿扇之前,却扇落了地就不能再用了,得换新的才行......所以,公子不用在意那些个了......”
司马昭看了夏侯徽一眼,诺诺道:“这样.......原来是这样啊......”
夏侯徽见他像做错事的孩子不安得很,便开口问道:“看公子的装束似乎是亲迎的人,公子是有什么事情么?”
司马昭知道自己又失了神,他眨了眨眼睛,张了张嘴,却第一次觉得自己嘴拙:“啊......啊,有事!”
他顿了顿,又推手躬身,低下头闭上眼睛问道:“在下司马昭,是随家兄前来迎亲的,请问散骑黄门侍郎夏侯大人在哪儿?”
夏侯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礼小惊了一下,往后小退了半步,道:“二公子不必如此多礼,大哥听说表哥前来贺礼,刚刚到前堂去招呼表哥去了。”
司马昭听了抬头惊讶“啊”了声,夏侯徽笑道:“大哥是往那边竹园里过去的,想必刚好与二公子错路而过了。”
司马昭轻轻“哦”了声,又觉得失礼了让她觉得冷淡,忙接着道:“过去了便好,多谢相告。”
说着,抬了抬手,又放了放,在她的目光下局促不安,不知道怎样做才合情合理。
她的闺阁离这里应该不远,这么会儿功夫那个取扇的人已经回来了。
夏侯徽接过新的却扇,双手举着遮掩了下半边脸,朝他蹲了蹲身,施礼正准备离开,前面便过来了一个仆妇道:“小姐,前边已经准备好了,夫人正等着您呐......”
夏侯徽点点头,抿了抿嘴,司马昭便看到了她左脸有个浅浅的酒窝,瞬间那张脸又在他的世界里生动、静美起来。
她答应了那个仆妇一声好,便带着身后的人跨过月门,朝外走去。
这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了,红灯笼那么热闹,他却觉得现在他的心像这条长廊一样幽深。装满了说得出的欢喜和说不清的难过。
他知道他要走了,大哥他们还在前面等着他。可是他发现他不想去外面,那个热热闹闹、欢天喜地的世界。
他看着假山上那柄被遗弃的却扇,翻过围栏,轻轻的取了下来,手指触到上面缠缠绕绕的纹路,闻到上面还有一股淡淡的杏花香。就像刚刚她身上飘过来的味道。
他把却扇收到了衣袖里,走了出去。
司马昭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大哥托着夏侯徽的手把她送上马车,然后他坐在前面驾车转了三圈,自己跳下来把缰绳交给车夫。
转身向夏侯尚夫妇躬身施礼后,看了他一眼,接过自己的马,先行而去,准备在司马家的家门口等候。
司马昭隔着马车玄色绢纱垂帘,看着马车里坐着的夏侯徽抬头悄悄看了大哥的背影一眼,又微微的垂下了头......
他也翻身上马,走在她的马车前,从夏侯家到司马府这一路他陪着她,直到安全无虞的交到大哥手中,这是很长的一路,也是很短的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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