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回音
你是否拥抱过村庄,曾和它畅谈,听过它倾诉?
在我的记忆里,村庄不是一个冷冰冰的,仅提供给人类活动场所的躯壳;村庄是有生命的,它有自己的灵魂,自己的情致,和自己心中的歌。
它的话语伴着咕咕滚动的车轮,和乡人舒缓的脚步,从历史深处的某一个节点走来,说不清具体是哪个朝代,哪个年代,从哪个人开始。
一座庙宇,一棵古树,一个传说,甚至刨开脚下的土地,都听得到它的声音,摸得到它的肌肤,感受得到它心脏的跳动。
中国的土地上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村庄,或大或小,有的点缀于平原田畴,有的横卧于山岗丘陵,有的掩藏于丛林雪原……
邹鲁腹地的谢庄,就是这众多村庄中的一个。
如果把鲁西南比作一块平展开的锦缎,南四湖则是几块闪亮的银饰,大运河、泗河、沂河、界河、白马河,还有很多无名的河沟支流组成了锦缎的纵横交织的银线;凫山、峄山、五宝庵山等泰沂山脉的峰峦恰如腰间丝带串起的绿色绒球。
万紫千红的锦缎间,谢庄只是极小的一点;但正如孔庙、孟庙是中国士人阶层的精神庙堂一样,地处孔孟之乡的谢庄,则是它乡民心中最原始的图腾,最神往的乐章。
乐章袅袅,犹如空谷回音,从亘古传来……
“当,当,当”,清脆洪亮的声音环绕在村庄上空,不,还要远。奶奶说,每逢大钟敲响的时候,十里八村都听得见。钟声随着空气传播,碰到树木、房屋、石壁等,便折返过来,形成“嗡,嗡,嗡”的回音,听到这回音,人们就知道,一天里或劳作或吃饭的时间到了;到了夜晚,几更天就会响起几声钟鸣,你会从钟声响起的数目里听出时辰是几更了。
钟声从村西的大庙里传来。是一口铜铁合铸的合金大钟,黝黑中闪出金黄,钟面上用篆文镌刻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八个大字,大钟悬挂在两块大石碑间的铜柱上,钟里面足足站得开四个成年男子,其上,是一座为它遮风避雨的钟楼。
庙有两座。村西的这座叫西大庙,村东的略小,叫东庙。东庙又叫关帝庙,也有人叫关老爷庙,供奉的是关羽。那关羽红脸长髯,手执青龙偃月刀,怒目而视,威风凛凛;陪侍在侧的是黑脸虬髯的周仓。
西大庙占地约十数亩,三间大厅,两间耳屋,东西厢房,内庭很深,地面上或站、或坐着各色彩塑的神像,大厅两面山墙上也绘满了神像,呲牙咧嘴,模样怪异,孩童是不敢看的;看了,夜里睡觉定要做恶梦;说不清是哪路神仙,有人说是七十二玄帝。只是大旱无雨的季节,还有乡民集合起来,杀猪宰羊,在此跪拜求雨。如此推算起来,大概祭祀的是龙王,庙自然该是龙王庙了。后来,我查了资料,龙王庙的推算大约是不对的,道教中主风雨的神祗还真有玄帝。据传,他是盘古之子,于玉帝退位后任第三任天帝,生有炎黄二帝;曾降世为伏羲,为龙身,主要成就是镇北方,主风雨,荡魔伏邪,摄伏邪魅。
庙后长着两株参天的白果,一雄一母,每株须三四个人扯手才能揽得过来,树的枝桠伸过庙顶,罩着庙前的庭院。夏天的时候,躺在庙院的青石板上乘凉,即使有三伏的骄阳,头顶依然是一棚绿莹莹的天。秋天,满树婆娑的金黄,挂着一簇簇溜圆的白果。冬天,没柴火的时候,就可以掰下白果树的树皮,放到灶下燃着,免除一家人烧火做饭的困窘。
庙前,是一望无际的广阔的原野,天际之间,隔着清澈的望云河和白马河,清晰望得见东西走向、偃卧于微山湖畔的凫山山脉,群峰络绎,活像一只只欲飞向湖水觅食的凫鸟。凫鸟起处,就是当年的伏羲、女娲兄妹结合,诞育人类的地方……
这是至少六十多年前的景致了。
向上追溯起来,谢庄的历史,也足足有一千三百多年了。
它的由来,村碑上说是隋朝末年,李世民东征从此经过,随军大将尉迟敬德累了,发现路边有棵酸枣子树,就停下来,把马拴在树上,卸甲休息,故名卸甲庄,后称谢家庄。所以,村人都说:先有酸枣子树,后有谢家庄。我小的时候,那树还在,只是老树枯了,又从根部发出新干,也足有碗口粗了。后来,软枣子树所在的地方成了一户人家的新院,酸枣子树也被围在这家垒起的猪圈里,慢慢的,找不着了踪迹。
同样,人们再不会亲眼目睹曾经的东庙和西大庙了。
而我能从历史的滔滔河流中,捡拾起村庄的这波光片影,无疑要感谢我的奶奶。
在奶奶那里,时光可以轻快的回到七八十年前,沿着村前的溪流慢慢流淌。
我是一个对历史很感兴趣,而又很耐心的倾听者。而奶奶是一个极为称职的诉说者,她不厌其烦地絮叨。奶奶经历了满清、民国、新中国三个时代,阅尽人世沧桑,用奶奶的话说:“我的眉毛都是空的了”。
我常常坐在奶奶床前,听她一个人啦起陈年古代的往事,我常常想,在那空了的眉毛里,该藏了多少的故事,装了多少的岁月啊!
只是那时,我追问的东西太少了。
奶奶告诉我:文化革命前,白果树,那棵雌的,也最终走了,是在一个漆黑的狂风大作的深夜。第二天早晨,有人发现西大庙东边,被扯出一道三四米宽的深沟,那是雌白果树走时划下的痕迹,她去了黄河北。
当然,她是伤心而去。庙宇拆了,神像毁了,那些泥胎都被打碎做了上地的肥料;雄白果树伐掉了,就连坑里的树根都被一位精明而又身强力壮的妇女挖去,做了陪嫁闺女的一整套嫁妆,她雌白果树还留恋什么,又能留恋什么呢?
十多年前,我在村里小学教书时,曾与白果树有过一面之缘。我对桌的一位女教师办公的桌子,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留下来的,桌面由一整块木料做成,校长说,那就是雄白果树的一段枝干。村里代销社的柜台,据说也用了白果树的整段枝干做成;小时去那里买东西,摸上去,总有一种柔和的、滑腻的感觉。那时,我并不知道它曾属于白果树生命的一节。
如今,东庙的旧址,已盖起钢筋水泥的平房,西大庙的高台,全已变成停放农家器具的房院。里弄巷间,听不到铜钟洪亮悠长的回音,也没了青石板和遮天的绿荫,只有鸡狗的鸣吠,村妇的叫骂;而那忧伤的白果树走时留下的河沟,也只好无奈地敞着胸膛,迎接平时和雨时的污水,以及被村民扔弃的垃圾。
村庄的老人越来越少,谁还能记起这村庄曾经拥有的别样的灵魂,画般的情致,和悠长辽远的田园牧歌?
故事的叙述者,我的奶奶,已去世十二年了。她是我们这个家族里最年长的老人,走的时候已是满满的九十八岁了。她的离去,代表了我们家族庆字辈时代的结束。
而当年躺在青石板上乘凉的少年,我的父亲,也已经七十岁。
现在,敲响那村庄回音的,还有谁呢?
是田间的一段土路?树上的一枚果实?早晨的几声鸟鸣?还是那些断裂的瓦片?埋于地下的石碑?
大地上又有多少这样的村庄,在有意或无意,遽然或渐然之间,失去了自我?
村庄走向哪里?
村庄无声。
我想起英国17世纪玄学派诗人约翰·堂恩的一段话:
“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每个人都是那广袤大陆中的一部分。如果海浪冲刷掉一块土地,欧洲就会少一点;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损失,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所以别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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