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故人，一些旧事

几个故人，一些旧事

有个二十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同学给我留言，语气自然亲切，就像多年的老邻里。其实严格来说，我们不算真正意义的同学，他是隔壁班的，在校时候也只是见面点头的交情。他问我，和你同桌有联系吗，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言对。

25年前，和现在差不多时节，在一所很没有名堂的学校，有一伙没志向又没有好去处的高考落榜生。我在复读班耗了些日子，去的比较晚，就被安排在很靠后的位子，同桌的小眼睛隔着厚厚的镜片骨碌碌转，带着很浓重的口音和我打招呼，自报姓名张少华。来这我心里很不痛快，就敷衍地应了声。安顿好后，才留意到后座的小侯和张超，小侯齐耳发，脸色有点苍白，声音有点沙，语气嗲嗲的，因为近视看什么都眯着眼，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感觉很甜，很可爱。张超文质彬彬，很好脾气的样子，他俩家是城边的，在市里上的高中，看上去总有些优越感。

  不管到哪里总有几个好学生能认真听讲做功课，我每日无所事事，也不知道同桌在鼓捣些什么，小侯和张超几乎每天都在窃窃私语。

慢慢就混熟了，我知道了原来同桌曾经有个恋人，他出来上学，女孩等不起，家中安排和别人定了亲，他不死心，每天给人家写信。拿给我看几乎全是照抄的歌词，里面有白字，也有些语句不通顺的地方，我顺手划拉出来，自此以后，他每发一封信都会先让我校一遍。

我还知道同桌家底比较好，他的零花钱很富裕，那会姐姐刚开始创业，遭到家里人激烈的反对，她每次买材料钱总不够，很多次我从同桌那里拆借，他都很慷慨。让我一直心存感激。

我更多的时间逗留在宿舍睡觉，看书，或者跑出学校去逛荡，偶尔会在教室，同桌告诉我，我们班的哪男生看上哪个女生了，隔壁班和他关系最好的那个男生正在追谁，甚至在一次我帮他修改完情书后，一定要拉着我去人家教室外，趴在窗户上指给我看是哪个和哪个。小侯有时候喊着我们四个人聊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侯喊我同桌叫小哥，喊张超叫阿超。她声音软软地说，不要让小哥和阿超与别的女生谈恋爱，这样他俩就不会对咱俩这么好，我说好，那段日子平静祥和，但是时间并不长。

我同桌那段恋情有个很狗血的反转，有一天他忽然神秘兮兮地和我说，小虎，我看了小蔡的日记，她喜欢我，现在怎么办，我有点不知所以。他告诉我，他最好的那个兄弟在追那个女生，他有事没事就去和两人凑个热闹，一来二去，和女生也很熟了，这天女生邀请她去玩，不知是有意无意，日记本就放在手边，随手翻看的时候看到女生的心事，我说这哪是心事，这在明明白白的表白，他说那我怎么办啊，我说你家里那个呢，他说人家可能快要结婚了吧，我也给不了主意。晚上上自习，他说，他接受小蔡了，他们两个人准备谈恋爱，那个兄弟算是得罪了，我有点无语。这个事情并没完，现实中的故事一点都不用编辑杜撰，真的，就是这么让人拍案称奇，第二天，就在日记本事件的第二天，我同桌家里那个恋人，冲破世俗家人的压力，在结婚前夕投奔我同桌了，他怎么打发或者是安抚，我不得而知，总之从此以后，就沉浸在甜蜜恋情中了，再没有写信让我给纠错。

有次我百无聊赖很没有形象趴在课桌上，大概以为我睡着了，小侯和张超说，小虎好像不怎么爱和咱们玩，张超说，这个女生心里有创伤吧，总感觉有些不一样，当时有一种被看穿的气恼，我是一个记仇的人，从那以后就真的不怎么愿意和他们呆着了。

小侯和张超，已经是大家公认的一对恋人了，小侯娇俏，张超细心体贴，经常会看到张超用自行车载着小侯从外面回来，快到宿舍前的时候一个漂移，然后脚支地站定，小侯就会稳稳妥妥地站在台阶上，一般还要站在那里细细碎碎做些交待，在这个很破落的小院子里，这幅很美好的画面，一直持续到我们毕业，所有人都以为会是天长地久。

我依然无所事事，但好像又很忙，和老大翘课去爬山，和重阳帮忙解救被痴情女生纠缠的老乡……

毕业后四处奔散，一群出身平凡而又师出无门的年轻人，都混得很不得意。

那是上班后不多久，王丽不知道从哪打听到我的消息，不时来单位找我，她那阵子迷恋上跳舞，偶尔拉我去，突然有一天告诉我小侯要结婚了，我很诧异，结婚对象怎么不是张超，听说是张超妈妈的意思，说小侯一看就是个娇娇女，不是平常家庭能养住的，极力反对，张超也默认。

随后小侯就托其他同学带喜讯给我，那会我工资根本低的可怜，王丽见天来开口支援，真是入不敷出，当时手头剩一张50的钞票，就交给王丽让她去买礼物，没想到隔天她过来告诉我钱被她破开花掉些，说她也不好意思去了，让我自己想办法，到正日子那天，有个烧包的男同学骑了一辆很出拉的摩托车过来约着一起走，我捏着手头零碎钱有点为难，就请他替我出礼钱才好去。

也可能是我多心，婚礼上的小侯神色完全和在学校时候两样，她的脸本来有些苍白，招呼来的同学，声音很弱，却很周到，很平静。一点都没有新娘子该有的喜悦或者激动或者兴奋，新郎的相貌也是让人不可评说，给人的感觉是忠厚老实或者说笨拙沉闷，和张超大相径庭的风格。我想也许是我因为王丽的不负责任造成的尴尬而气愤，我那天感觉很难受。

又过了些日子，在街上我碰见了张超，好像比学校时候成熟吧，我们各自说些出了校门后的状况，就自然说到了小侯，他说没办法呀，咱家条件不好，养不起呀，也不能耽误人家，我心里的小侯她只是在喜欢的人面前想做个小公主，但她是个很明事理的，很顾全大局好姑娘，我不知道他和他们家从哪里来的这些偏见，又觉得完全是他个人过于小心气，让这美好感情的结局这么难看，所以接话很不客气，他没有在意，继续和我说，看见你真好啊，咱们几个以前在一起多好啊，他说家里帮他定了门亲事，姑娘明明是个好性子的，可是自己怎么也喜欢不起来，说话说不到一起，相处觉得怎么都别扭，但是两头家里觉得好，他也无所谓了，不出意外的话，可能很快要结婚了，他说这些话平常没法和身边人说，心里苦闷得不行，见到我就止不住想倾诉，身边人来人往，我有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一直没说出口。

我同桌和小蔡在那年国庆节结婚了，小蔡人缘好，两个班的同学比较齐全，小侯肚子大得吓人，马上就要生了，仪式结束后分别一年多的同学们开始串桌，张超端着酒杯也到我们桌来，站在对面一个女生旁边，打过招呼，他说，给大家说一声啊，过几天我结婚，在**酒店，到时候大家都来，有两个女生闹，说，什么什么，有人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可能她们在故意为难张超，替小侯撒气，在张超又重复了一遍后，接着喊，你这算是说给谁呢，结婚的事，要一个个通知才有诚意，小侯和我挨着，一直低着头没什么反应，张超一个一个点名字，重复刚才的话，声音有点不稳，我明显感觉到小侯的隐忍，甚至身体开始发抖，就没压住火，口气很冲说张超你不用再说了，赶紧走吧，我听清了，你们几个谁没听见我告诉你们。

后来，我就离开了。十多年后，我们有一场同学聚会，据说是小侯是组织者，那会她上自己所在行业里的佼佼者了，在台上挥着手说，如果哪个同学有困难可以说出来，说不定会帮到，听说王丽就被她照顾，她和另一个男同学讨论哪款车更豪，声音还是哑哑地高不起来，但底气满满，我问怎么没见到我同桌和张超，她轻描淡写，谁知道，那两个矫情个什么劲。聚会在郊区的度假村，后来她老公过来接我们回城，也可能因为身家，也可能经历，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

一个完全没预料的日子，前台打电话说有人找，竟然是多年未见的张超，他说听说过我在这里，正好这边有业务。正好到饭点，菜单上的每个菜他都一副没精打采毫无兴趣的样子，我只好随便要了两道，他说起种种不如意，生意做得不死不活，和妻子没有共同语言，基本不进家门，平常都住酒店，隔些日子儿子打电话问他的行踪，他知道是妻子授意，知道对不起家人，但是就是不想面对，我想转移话题，就问那次聚会怎么没见到，他说，我怎么能去，我哪里敢去，如果见了面怎么办，我说你们还有联系啊，他说，还能联系吗，不能了，肯定会出乱子的。我心想怎么可能呢，人家已经放下了呀。看他状态不对又怕戳破幻想会打击到他，他说，我每天就靠喝酒麻痹自己，我说都这么些年过去了，该为家人操点心了，他说我放不下，就是放不下，这辈子算是没救了，曾经的很俊秀意气的一个人，浑身的颓废和丧气，我觉得我再说任何劝慰的话都是轻飘飘的，就不再作声，他说也许哪天你会听到我的消息是在醉酒中死了，那样就算解脱了。

同学里常联系的就是艳丽两口子了，有次和她聊起，我说我见张超了，她很惊讶说，什么时候见的，你不知道吗，张超不在了，喝酒喝的没醒过来，她说这都快一年了，我算了一下，差不多也是一年前见的他，大概和我见面不久后的事。

去年九月份，有个同学给我消息，你电话多少，你同桌在找你，我迅速报了自己的号，不一会，就有电话过来，是我同桌，他说，你在临汾吗，我来送孩子上学，不巧的是，那天我在去往外地的路上，而他又要当天返回去，我说告诉我孩子的班级我回去后看看她，让她需要什么就来找我啊。他语气平淡说好吧，就结束了对话，我不是一个体贴细致的人，并没有去找孩子。前阵子，晚上在家的时候，同桌发语音聊天给我，家里信号差得很，我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总之是和孩子有关，通话断断续续然后就断了，我斟酌着语气打字说，信号不好，如果有事，让孩子打我电话，或者把孩子电话给我，点发送的时候弹出来已经不是对方好友，需要认证之类，我就这么被拉黑了。

听到张超的消息，我并没有多大悲哀，而被同桌拉黑，我甚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我想自己不应该感情如此迟钝麻木，今天毫无交情一个老同学，一句无心问候，我想起很多年前，四个新相识的年轻人，每日里趴在一起说些可笑的，没有未来的话。

也许人到中年，见惯伤痛，自然生出屏蔽那些让人难过，那些让人不愉快的本事。也许生活太强大改变了很多事，美好的情景不经意间想起除了让人扼腕，所以只能藏在最心底。

几个故人，一些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