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我又于报告厅听讲座,忽闻主讲人道:“上次我们讨论‘贫富分化和阶层板结’问题,台下一位朋友应邀发言,讲得不错。今天我们接着讲‘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的关系’,是不是继续请这位朋友上来跟大家分享?”说罢,依旧微笑目示于我。我心想:“上次不是恍惚出神吗?哪里曾真的讲过?”奈何周围掌声雷动,无从拒绝,只好又一次起身,懵懵懂懂走上讲台,即席而谈:
上次说到,贫富分化和阶层板结是最触动世人敏感神经的两大问题,这两大问题是表象,背后则是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的矛盾共生。古往今来,人类政治的核心问题,就是处理好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的关系。这一对关系处理好了,国家可长治久安;反之,则难免于暴力重组。
那么,如何正确处理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的关系呢?前提是正确认识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的关系。
首先,要认识到,社会分层是一种自然状态。也即,人类社会的运行因其内在矛盾和发展规律,必然演化为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矛盾共生的状态,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无法人为消灭。只有一种阶层,社会不成其为社会。强令之一,不久依旧分野。
借用佛教理念,此生则彼生,此不灭则彼不灭。人性自我、欲壑难平、资源竞争、财富流动、社会分工、权力分配、丛林法则、制度导引、禀性各异、传承有别、教育悬殊、修为参差等,共同铸就了阶层分化。无法断其因,故无法断其果。尝试消灭阶层差别者,无一成功。正视阶层差别的存在,才能实事求是解决人类社会问题。
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的矛盾共生,贯穿于迄今为止的全部人类社会历史,也还将贯穿于未来的人类社会,因为其根源内植于人类社会本身,如一粒种子。人类社会无论何种阶段何种形态,基本架构都是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的矛盾共生。不同阶段不同形态社会所不同者,在于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的成就方式不同,也即生产力、科学技术所造就的财富流动、权力分配方式不同,随之所造就的贫富分化、阶层板结方式不同,因而所造就的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也不同,然而,无论是贵族与奴隶、地主与农民、资本家与工人,归根结底依然是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
朱元璋出身寒微,饱尝底层之苦。他领导农民起义推翻旧政权、建立新政权后,是抱着极大决心建立一个没有贪官污吏、没有阶层压迫的新秩序的,然而,他和他的团队以及后裔最终成为他所曾深恶痛绝的新的社会上层,依然是不可避免的。国家在暴力重组后,再一次落入治乱循环的窠臼。为什么?因为社会需要有纵向分层、横向分域、人人分工,需要有财富流动、权力分配,伴随而生的阶层分化就不可避免。社会构成和运行的复杂,使得绝对清澈的社会无法实现。政治的目的,若以消灭阶层分化为追求,是不切实际的;合乎实际的,应当是平衡阶层权益,促进阶层良好流动与和谐共处。平衡精英和大众,这目标已经够伟大了。达成这一目标,相当不易,但至少还有可能。实事求是面对这一核心政治命题,就是回归国家治理的本质。若要跃乎其上,谋求绝对的河清海晏,只能碰得头破血流。
其次,要认识到,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并非截然两分,且是一种动态面貌。
所谓精英阶层,大体上就是有权有势的人;所谓大众阶层,大体上就是无权无势的人。这也不奇怪,因为产生阶层分化的主要原因,就是财富的流动和权力的分配。但何为有权有势,何为无权无势?多大权势,即为有权有势?其实并没有客观标准。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只是一种轮廓性划分,符合我们的直观感受,但并不能精细勾勒每个人的社会地位,也不能恰当扣合每个人的自我定位,
而且,有权有势、无权无势并不能完全概括和描述精英阶层、大众阶层,因为精英本身还内含着学识、见解、能力、格局、作为、影响等因素。譬如,政界、军界、商界大佬可谓之精英,而学界、文学界、艺术界人才也可谓之精英,即便他们中有的人无权无势,甚至穷困潦倒,但也依然无愧为精英。所以,相对于有权有势、无权无势的划分,我更喜欢使用精英阶层、大众阶层这样的描述。当然,精英阶层也不全是精英,也有幸运所致者。譬如,晋惠帝司马衷,虽是白痴,但祖荫所致,做了皇帝,依然是精英阶层的重要一员。这便是我们常说的,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
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始终处于阶层流动、阶层转化状态中。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就是说的这种情况。阶层流动为不同的人提供了希望、警戒和动力,促使社会保持活力和平衡。阶层流动的顺畅、合理、公正程度,反映出一个社会的健康程度。也正因为如此,人们对阶层板结问题极其敏感。
从历史规律看,伴随着贫富分化和阶层板结的演进,精英阶层的质量往往是代际下滑的,与此同时,大众阶层中的精英含量则是不断上升的。这也是阶层矛盾最终走向激烈冲突的重要原因。其内在所反映的,是大众阶层对阶层流动机制不顺畅、不合理、不公正的反抗和纠正。黄巢起义,就很能说明这一点。所以,现代国家政治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保持阶层流动的顺畅、合理和公正。
怎样的阶层流动算得上顺畅、合理、公正?基本的要求和特征,就是社会所提供的机制,能够使得个人凭借努力奋斗获得相应的财富和地位。也即,财富和地位的分配能够与人的学识、能力、品质、勤勉等因素持续正相关。
其三,要认识到,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是互为条件、相互依存、彼此矛盾又彼此需要的,而不是完全对立的。也即,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作为人类社会的两个基本构成面,共生共存,矛盾统一。
社会分层的基本动因之一,是社会分工的存在,而社会分工则是人类社会存在的基本前提,或者说,是人类以社会架构共存的必然选择。有分工,就有地位的差异,就有身处不同地位者的相互依存。
譬如说,有企业,就有企业主和工人;企业主和工人,是构成企业的两个基本面;只有企业主,企业不复存在;只有工人,企业也不复存在;有企业主,就有工人;有工人,就有企业主;不存在离开企业主的工人,也不存在离开工人的企业主;企业主需要工人,工人也需要企业主;企业主需要工人,以实现企业的运行,创造利润,推动再生产;工人需要企业家,以获取工资,实现自身的养家糊口和发展。即便是国有企业,也是不得不存在管理层和劳动层的。若欲消灭阶层差异,唯有消灭企业,而消灭企业,则意味着经济的停止,乃至社会的消解。因此,消灭阶层差异,无论理论还是实践,都是行不通的。企业和工人有没有矛盾?当然有,但这种矛盾不能以消灭企业、消灭企业主、消灭工人等任何一种方式来化解,也即,不能以消灭它们的共生共存关系来化解。企业主和工人有没有斗争?当然有,但这种斗争不能以消灭企业、企业主、工人以及它们的共生共存关系作为目的。
官民关系亦复如是。社会管理不得不有政府,有政府就有官员,有官就有民,官民共生共存是一种客观存在。官民互为条件,相互依存。官离开民,实现不了国家有效治理;民离开官,就失去了基本社会秩序。官民当然也有矛盾和斗争,但不能因此而取缔政府,走向无政府状态。事实上,无政府状态很快就会走向新政府的诞生、新官员的任命,因为这是人类社会的客观需要。当然,你可以说,现代社会中,政府官员不是官员,而是公务员,乃至公仆,但我不得不说,我们不仅要看理念,而且要看事实。实事求是,才是看待这个世界和解决问题的正确态度。
由此拓展到全部社会,可知,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是互为条件、相互依存、彼此斗争又彼此需要的。明白这一点,对明白社会建设的方向是有益的,对避免社会建设的误区也是有益的。
其四,要认识到,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是同一个社会、同一个国家的有机构成,都对社会和国家的安定负有责任,共同为社会和国家的建设与进步作出贡献。
正如企业的成功,离不开企业主和工人的共同努力,企业主和工人对企业的发展负有不同责任、作出了不同贡献一样,社会和国家的安定团结、发展进步、抵御外敌等,同样是凝聚了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的共同心血。两个阶层有矛盾、有斗争,但拥有共同的家园。
无论是君主制历史阶段的国家,还是共和制历史阶段的国家,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都是国家的建设者、维护者。所不同者在于,君主制国家,精英阶层不仅着力维护国家整体利益,而且着意维护精英阶层自身利益,当两种利益有冲突时,往往选择维护自身利益、牺牲大众阶层利益,从而导致激烈的阶层冲突,并使得大众阶层对国家政权的所有性疏离,也即大众阶层对“城头变幻大王旗”无感;而共和制国家,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作为政治地位上共同且平等的国家主人,皆有强烈责任心维护国家整体利益,而较少因两个阶层之间的利益冲突而罔顾国家兴亡,也即不同阶层对国家的认同感趋同。如果说做不到这一点,那只能说,共和制和现代性不够彻底。
历史上,有英雄史观和人民群众史观,也即谁才是历史的创造者。应当说,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在人类历史发展、人类文明进步中都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精英阶层人数少但个体力量强、名垂青史者众,大众阶层人数多但个体力量弱、彪炳史册者寡。精英阶层的成就往往意味着高度,大众阶层的成就往往意味着厚度,前者如高山,后者如大地,离开高山大地依然是大地,离开大地高山将无以耸立,因此,总体而言,大众阶层是历史创造中最深沉、最磅礴、最伟大的力量。这种力量平时不一定显山露水,但关键时刻一定是决定性的。
其五,要认识到,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并无道德属性,更无道德高下。阶层是社会的自然分化,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分别作为一个整体,不存在因为社会地位而决定的道德属性、道德水平,自然也不存在道德高下。
历史上,精英阶层作为话语权的拥有者,特别是修史权的拥有者,对大众阶层往往持蔑视态度,冠以流、氓、匪、寇、愚、野等称呼。同样是对梁山泊故事的描述,《荡寇志》和《水浒传》截然不同。
近现代以来,随着人民群众地位的提高和人民群众史观的兴起,对精英阶层的评价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将封建士大夫、王侯将相、士族门阀批判得体无完肤,也是有失公允的。
历史上,精英阶层中的很多成员,都是大英雄、大学者,甚至可以说,大多数时候的精英阶层主体是怀抱治国安邦、救世济民理想的人,大多数时候精英阶层所发挥的作用总体上是积极的,形象也是正面的。他们当然有蔑视和压迫大众阶层的一面,但不能因此而否定他们的价值和贡献。不能因为他们居于社会上层,便赋予他们罪恶的属性和判定。具体到精英阶层中的每一个人,则更是善恶智愚千差万别,若以阶层道德属性判断个人胸襟格局,必然谬以千里。
同样,大众阶层对历史发展的贡献无可置疑,人民群众的勤劳、智慧、善良等美德整体上无可争辩,但作为整体,大众阶层所发挥的历史作用有积极一面,也有消极一面,就如农民起义,革命的意义当然值得肯定,但对社会生产的破坏也是不可忽视的。具体到大众阶层的每一个人,则更是善恶智愚千差万别,若以阶层道德属性断定个人品性修为,同样会谬以千里。
不对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赋予道德判断,更不对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中的具体成员作出阶层道德属性判断,有着深刻的现实意义,因为,这些根深蒂固的傲慢与偏见,会潜移默化破坏社会的和谐、国家的安定、前途的选择。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些傲慢与偏见是立场局限所生,是不客观的,更是不正确的。
其六,要认识到,处理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关系的精要,在于合理平衡和发挥二者的作用。
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作为社会的两大构成板块,都蕴蓄着强大力量。无论社会制度是否给予他们表达意愿、释放能量的机会,他们都会以一定的方式表达意愿、释放能量。
古代国家,精英阶层极大程度垄断财富、权力和话语权,大众阶层表达意愿、释放能量的方式,就是忍无可忍时的革命。
现代国家,精英阶层对财富、权力和话语权的垄断收敛,大众阶层的意愿表达和能量释放拥有了一定的制度化渠道,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的互动机制也日益健全,国家便拥有了长治久安的可能。
精英阶层发挥社会作用的方式,谓之精英政治,主要体现为对政治体制和权力运行的具体掌控;大众阶层发挥社会作用的方式,谓之民粹政治,主要体现为集体声浪对政治运行的压力和影响。单纯的精英政治或单纯的民粹政治,都不应成为现代国家治理的选择。平衡精英阶层和大众阶层,就意味着两种力量均衡、温和、稳定的发挥。这需要从大的制度安排和具体的体制机制方面作出妥善安排。做到这一点,显然是不易的。容易,就不是难题了。
如何平衡精英阶层大众阶层之间的关系,这正是现代国家常规政治的话题。没有一劳永逸的制度和方案,但可以有尽可能好的制度设计和不断因应的政策调整。所以,别小看政治设计的意义。只不过,再好的制度,在历史条件不成熟时,也是不可能被设计的。
我曾说,从君主制迈向共和制,是人类历史分水岭,是人类社会进步的里程碑。这一历史性跨越,为人类走出治乱循环、实现文明飞跃奠定了基础,扫除了障碍,开辟了道路。这一历史阶段不是凭空而至的,而是付出了无数鲜血的代价争取得的,是挣脱外在锁链和内在束缚才拥有的。欧洲的文艺复兴、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等,都因此而彪炳史册。
讲到这里,便不得不深入探讨国家的性质和演变历程、发展方向等问题。这是又一个宏大话题,我们下次有机会再聊。
话音刚落,报告厅想起热烈掌声。我赶紧起立致谢。忽然被身边一只手拉着坐下。定睛一看,原来是邻座同事。我依旧坐在听众席中,台上主讲人刚刚讲完,正在致谢。为何又会走神呢?我摇头苦笑。我拿过同事笔记本翻阅,发现主讲人所讲内容与我恍惚中所讲全然不同。
讲座结束后,同事问我为什么会突然起立。我就把近来老走神的事情跟他说了。他笑道,“我看你上一篇文章了,根据想象中的演讲整理。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要多注意休息。”我回答:“谢谢关心。的确是有点疲惫。我恰好有个不情之请,想跟您说。希望能得到您的理解和支持。”他点头。我说:“我知道有很多同事关注我的公众号。我希望大家当作不认识我,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的文章一样看我的公众号文章。最好不要相互间议论说某某某又写了什么什么文章,那样会给我很大压力。在这个普遍奉行明哲保身的古老国度,像我这样傻的人不多。这样稀有的傻瓜,其实是国家之幸。熟人对我的漠视,就是对我极大的保护。你看,我最近弃用实名,改用笔名,包括朋友圈一言不发,视频号从个人名片中消失,都是为了淡出亲朋好友的视野。我十分理解大家的沉默,也希望大家理解我的不沉默。望您带头体谅。当然,我首先十分感谢大家对我的诤言。”他点头答应,笑道:“说实话,你今天讲得不错。”我刹那致谢,转瞬又意识到:我今天不是没有演讲吗?凌乱了,凌乱了。我伫立风中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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