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多年前读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金锁记》、《半生缘》。好像那个时候读张是一种时髦。她还是个小女孩子。没经历过什么世事,其实是不懂得的。张的表达方式或许是超越那个时代的,更是远离武志珺生活着的世界。小孩子读书,看的是来龙去脉,对于那种依依稀稀,暧昧不明的节奏是不喜欢的。书一合上,好像说不明这些故事。只晓得年轻的女孩总是一会哭,一会笑,脸一路红到脖子根。
过了好多年武志珺再翻捡出那些文字,感觉就像在重读一本新书。纸张黄了,摸起来腻腻的涩手,页与页之间彼此纠葛,中间还有30几页脱落了出来,露出一缝白生生的书脊。
她读到范柳原与白流苏在浅水湾饭店附近的一堵灰墙下交谈。那是他们刚认识不很久,流苏初到香港时。柳原说:“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这个故事武志珺当然是早就忘了,甚至男女主人公的名字都不记得了。但他俩靠着墙说话的这个画面通过文字依稀唤回,仿佛是沉沦在了记忆深处。
武志珺不由得感慨。世间的情爱被描摹过千千万万次,但如张爱玲这般的却没有。她对这种感情与关系的洞察之深,连一次睫毛的抖动都不放过,似乎是连人自己也觉察不出的。她的文字不仅没有把这种情事条分缕析个透彻,反而使之向着更加的混沌与幽微越走越深。爱与不爱,情之真假、深浅,与人的私欲,信念牵绊裹缠,倏忽间就是一世,当局者总是来不及也不愿不敢细致思量。总体而言,她笔下的人物与他们的生活都透露着悲哀,“像一个苍凉的手势”滑落。
再读,武志珺并不太习惯这种文风,美则美矣,却沉重艰难。描绘得越富质感,刻画得越是深刻,那种细碎的苦痛也愈发强烈。读这些文字,仿佛作者是狠了心要不加掩藏地展示生活,不论是美好的,还是嫌恶的,她都不管,只是原原本本地展现,有时真实得不忍直视。是的,爱与情从来都不是浅白的,哪怕它被安置在最粗疏的现世中,它也从未消失殆尽。这些难以说清的因由情状类似暴力美学般的存在,有着审美意义上的独特地位,是一种深具风格的情感。或许男女的情爱本就是短暂的炽烈和变换不定,但人又为着一个偏执的理由要去苦苦索求它的对立面,于是无数人死在了这条路上。张爱玲安排如此多的男男女女悉数登场,演尽种种欢爱离散,无非是隐晦地道出这个不能说的秘密。
武志珺掩卷,心想:这当然不是一个小孩可以懂得的。成年人给小孩造了梦,小孩以拼荆斩棘长大成人为代价刺破梦的泡沫,发现里面其实空空荡荡。除了和他一样的男男女女,大家面面相觑,都不懂爱。幸运的,流几滴泪与血便接受起当下,“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不幸的,被绞不干的血泪绞的干枯,也醒悟不了。
世上如此艰深繁复无甚逻辑的东西,单单是描摹就已是相当不易,需要感同身受又敏锐之极。若再要剖白一番,更是难上加难。张爱玲创作是如此,武志珺阅读起来易是如此。
“其实也说不上欢喜,许多叽叽喳喳的肉的喜悦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种苍凉的安宁,几乎没有感情的一种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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