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志珺轻轻地扭动卧室房门的把手,动作异常缓慢轻柔。她仔细地倾听锁舌从锁孔中弹出的声音,以便精确地控制转动把手的力度,使房门刚刚好被打开又不发出一丝声响。
黑暗中她面容平静又充满自信,仿佛这般细节精准的动作显示出了她的某种天赋。她用意识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全身的肌肉,从打开的缝隙中钻了进去。卧室里只留下床头的一点黄晕。深沉的黑夜仅能从两幅窗帘缝隙中露出一点眉目。她没有顾得上发觉这窥视的眼睛,鼻腔里被一种带着奶油香甜的气味填满。它温热着,格外细腻又质感醇厚令人陶醉。武志珺不禁深深地饱吸了一遍,好像房间的光线都变得明亮了一些。
她慢慢地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背靠着一个大而软硬适中的垫子,刚好可以托起她的背脊。她俯下身体,凑近左边那个温暖的身体:借着暖黄色的光晕,她看见他蜷曲着,身体靠右半侧着。那轻柔舒缓又带着节律的呼吸声让人感到像洁白的海浪在亲吻脚底,又像春日的微风拂动耳际。武志珺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那些格外柔软的发丝瘫软在他的头上,光滑又慵懒,脖颈处的发丝蜷成一个饱满精致的弧形,弯弯地躺在耳垂与脖子之间,有种难以名状的惬意。这不禁使她想起,在灯暖充足的浴室里,他先是有些僵硬的被她的手臂吃力的扶住,泡在一个小小的盆子里。那个盆子,想到这,武志珺不禁会心地笑了起来,那个盆子应该只比洗脸盆稍大一点,深一点。他身体上还看得见那层薄薄的绒毛,在灯光照射下,泛着些许棕黄。他是那么不知所措,挥舞着胳膊,踢蹬着双腿,眼睛睁的大大的,好像在尝试控制身体,浑然不觉自己的滑稽。他的目光扫过眼前的一切,没有在任何人脸上停留。他好像在匆匆地寻找,确认,仿佛在他尚未找到之前他是不会理会这个突如其来的世界的。然而那个只比洗脸盆大一点的盆子已经搁置很久了。就像今晚,仍然是在那个灯暖充足的浴室里,换成了一个奶白色的长圆形的浴盆。他安静地坐在里面,温暖的热水在他的胸口起伏。她专心地在他的头发、身体涂上有七中果香的乳状液体,一连串雪白的泡沫在他光滑的皮肤和柔软的黑发上越叠越多,跟随着她的手,优雅地覆盖上他的每一处皮肤,形成一个个七彩气泡。他乖巧地坐着,全神贯注地把玩着几个彩色的塑料软球。一个黄色,一个蓝色,一个橙色,还有一个粉红色。他把这些彩球一个个装进一只绿色的带把手的大杯子里。他发现杯子最多只能装下3个,那个粉红色的球已经没有安全的位子可放了。一次次跌进浴盆里。他耐心地把那只粉色的圆球捞出水面,两只手小心地把它放到浴盆边缘的凹槽里。整个打捞和运送粉球的过程他专注而严肃,带着一种庄严和神圣,丝毫不理会从湿漉漉的发丝上滚落到眉毛继而又滑落到睫毛和眼角的水滴。不过,他立即又发现了别的事情转而把那颗可怜的粉球抛到了脑后。浴盆仿佛是一个埋藏着无尽宝藏的山洞,他找到了一个紫色的带着黄色阀门的塑料水龙头。他惊喜地发现龙头的顶端是一个圆形的开口,里面盛放的水会从黄色的阀门口滴滴落下。他高兴地不断往里面装水,举过头顶,兴奋地说:“下小雨了啦!”
武志珺微笑着,轻轻地擦去他脸蛋上的水珠,再继续用那张蓝色的小毛巾给他的前胸和背部浇上热水。此时,她仿佛透过浴室的雾气回到了自己的儿时。她跨进那道门,经过前面一间屋子,空荡荡的没什么摆设。然后是另一间:靠右边是一张大床,床边是一组老式沙发。那种自己买来木料做成的带扶手的样式。她还记得它从头到脚套着一层深绿色的布料。左右扶手处整齐的搭放着叠成长条形的毛巾,白色底子上印有橙色和褐色的大花图案。再往里是一面高大的柜子,深赭石色。沙发的正对面有一个双门矮柜,上面放着一个小小的黑白电视机。她继续往里走来到一条窄小的通道。通道左边是一个放马桶的小隔间,门口披着一副藏蓝色的挡布。她从小就讨厌那里面的气味但更害怕几百米远的公厕。那公厕阴森恐怖尤其是夜晚。她记得某一次她不得不去公厕的情境。她蹲在里面,静静地,一个人也没有。突然她瞥见墙角处的蛛网上一只黑色蜘蛛正一步一步向一团扭曲的东西爬行。她紧张地赶紧提上裤子奔了出去。从那以后那只蜘蛛常时不时出现在她眼前令她恐惧。通道另一头连接着厨房。那里好像从来都没明亮过。锅灶的位置记不清了。只记得最里面有一根水管,角落里放着一个架子,上面整齐地垒放着大小不一的各种盆子。她妈妈给她做过一条白色的有着三层裙摆的公主裙。她记得某个晚上她不情愿地脱下那条裙子,眼巴巴地看着它被塞进了盆里。她心情烦闷沮丧。那是她唯一值得炫耀的衣服。对,还有那个阁楼。她转身走出厨房。一架漆红的铁梯斜靠着,伸向阁楼深处。她记得每次爬上这架梯子都是一种挑战。动作幅度太大很会导致梯身晃动,严重时直接连人带梯倒向后面的墙壁,吓出一身冷汗。不过有的时候她也完成的很顺利。爬到一半会看到一个杂物室。其实是一个隔间。里面没什么值得留意的东西。只有一个木漆的圆盒子,盒面上绘着人物花鸟。听说是她奶奶年轻时用过的。武志珺有些好奇。不过那盒子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被其他乱七八糟的物件压住了大半个身体。她始终没有打开过。她猜想那里面一定放着她奶奶年轻时带过的各种首饰,还有梳妆用的各色脂粉头油箅子之类。每次她爬上去都会瞅一眼那个灰头土脸的盒子,小小的心里萌生一种情绪,她当时不知道那叫:怅然。继续往上爬,如果运气好的话,只会在一脚踩上阁楼地面一脚蹬离铁梯上感觉到一种轻微的失衡。但只要你动作迅速,很快就能摆脱那阴晴不定的梯子。阁楼很矮。成年人,尤其是男人们,需要佝偻着腰。那上面有两张单人床,一个触顶的书柜。柜子里整齐地陈列着用牛皮纸精心包裹过的书籍。全是竖版繁体字版本的武侠小说。书脊上统一用淡蓝色的钢笔字书写着书名。字迹遒劲,笔锋飘然。武志珺记得第一次看到这一排排井然有序的长条形时那种激动和兴奋。那仿佛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旋转之门,在那个低矮的阁楼上她第一次读到“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少年子弟江湖老”。
武志珺把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后背,有些微濡湿。她把裹得紧紧的被子松了些许,又摸了摸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手握成一个不紧的拳头,鼻翼轻微的煽动着,像一座袖珍的小山丘。他即使在睡梦中,嘴唇也是微翘着,唇珠圆润酣气十足。他此刻睡的正香,全然不知有人如此细致的打量着他,好像在欣赏一副绝佳的艺术作品。武志珺直到现在都还难以置信这会是她自己的孩子。一个细胞在她子宫里生根发芽长大,允吸着她的骨血长成了如今这个小男孩。躺在她身边的活生生的小人儿。她的肚子上没有留下怀孕和生产的痕迹,但她知道她的身体已经不再是从前那副躯壳了。站在基因的立场上它已经无情地宣告她的使命光荣地终结。她甚至还没来得急认真看顾过年轻的自己,尤其是年轻时的肉体,那些平滑的、富有弹性的、紧致的结构,现在即便想回忆也不得了。她有时觉得时间格外残忍冷酷。它早早的便给了你一切,但惟独不给你自知。你以为一切就是这样,而且一直会这样,使你烦恼的是时间为何迟迟不给你从容与风情。却不知那全是被岁月斧砍刀削后的结痂。
她转过脸把眸子投入那窗帘与夜色的罅隙中。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当他还很小的时候,她就是站在这里横抱着他,哄他入睡。他眨巴着明亮的眼睛,认真地望着她,好像要望进瞳孔的最深处。她轻声地哼着旋律,他紧紧地靠在她胸口,好像在倾听催眠的曲子,又像在回忆他在子宫里曾听过的那个心跳声。一颤一动,像被一朵极软极厚的云朵包裹,全然地放松。他长长的睫毛漂浮,摆动,慢慢合上了眼睛。

她不确定这个小人儿对自己的意义。她经历20多个小时的撕裂与疼痛得到了他,但她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生命的答案。一想到他会长大,经历痛苦,失败,嘲笑,背叛,恐惧,被不公地对待,被无耻的欲望纠缠,被真理与道德胁迫,她就会感到悲伤。哪怕此刻他就甜睡在她的身旁,梦里是彩色的圆球和神奇的水龙头,但终有一日他会醒来。他会离开那个光明温暖的浴室,抛下那些色彩缤纷的虚构乐趣,离开她独自前行。他会发育出强壮的骨骼,长出结实的肌肉,高大魁梧的身形,长胡须,喉结,棱角分明的线条。他不再需要她的抚慰。他再也不会在临睡时对她说:“我要开着小灯。你要早点进来陪我。GOOD NIGHT。”
她想也许每个人都带着一个使命来到世上。又或者其实根本没有。她有时希望生活早一点露出狰狞的嘴脸,至少在她还可以为他做些什么的时候。她也常自私地希望他知道的少一些,不去追究与询问,不在黑夜里沉思,不要妄图得到更多答案。就像她一般,始终幻想着,期待着,得到命运的启示。但绝大多数时候除了鸡零狗碎的日常什么也没有。
她不愿意他失望。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