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啊,流浪,爸爸,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生命总是在流浪中度过?你说生命的本质就是流浪,在流浪中也才能找到生命的本质。所以,你就带着我流浪,流浪在这个荒凉的人世间。你说其实所有人都在流浪,我们只是流浪中的流浪。你从来没有告诉我我的母亲是谁,她在哪里。每当我问起这个问题,你总是说,我就是她。可是这句话我始终不明白。她是她,我是我,我也想和其他的孩子一样,有一个妈妈,我想知道我来自哪里,而她又去了哪里。可是到现在,爸爸,当你躺在了这冰冷的液氨棺材里,我还是不知道答案。
我的记忆就是从流浪开始的。从一个街道到另一个街道,从一个社区到另一个社区,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乡村到另一个乡村。陪伴我的,只有你,我的爸爸,当然还有我们唯一的财产,那辆破旧的房车。你说要让我看遍世界的一切。可是就算我们不断流浪,我们有限的生命中又如何看遍世界的一切呢?虽然最后你没有带我看遍世界的一切,但是我却看到了很多一般的孩子所没有看到的。在城市里,你给我讲解楼房建筑的设计,汽车的工作原理,在乡村里,你给我讲农作物的种植技术,给我讲各种昆虫和野兽的知识。每到一个城市,你总是先去那个城市的书店里,购买一些你看中的书籍,以至于我们的车子里塞得满满的都是书,我们只能躺在书上睡觉。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你在车内昏黄的灯光下读书的情景。慢慢地,我也开始对那些书感兴趣,和你一样沉浸在阅读中。所以,虽然我没有上过学,但是我所获得的知识却远远多于那些在学校里的孩子。更重要的是,我拥有别的孩子所没有的对这个世界的无限好奇和探索的精神。我最喜欢生物学,最喜欢在乡村世界里和你一起探索大自然,那些昆虫,那些鱼儿,那些野兔,那些鸟儿,陪伴着我的童年。我读了很多研究他们的书籍,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对陆地上所有的动物都已经研究透了。我向往书中所描绘的海洋里的动物。那些鲨鱼,那些海龟,那些章鱼,那些巨大的鲸鱼,让我神往。然后,你就带着我来到了临近海洋的一个城市,那里有一个海洋馆,在里面我看到了书中才有的那些海洋动物。但是这些动物并没有给我太多的震撼,因为我已经在书籍上看到过它们的一切。我无聊地在海洋馆里那些巨大的玻璃容器旁漫步,直到我看了一些微小的水母在蓝色的海水中轻柔地游弋着,他们收缩着灯塔状的身体,发着微蓝的光,周边写满了神秘的气息。你看到我被吸引了,便走了过来,指着它们给我说这是灯塔水母,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动物,因为它们会永生不灭。它们是唯一一种在发育成熟之后重新返回幼虫阶段的动物,并且可以再次发育成长。我被这种可以返老还童,可以永生不死的微小生命深深吸引了。这个不经意的经历改变了我的一生,从那天起,我就把探索永生的奥秘当成了我的一生的追求。
爸爸,你给我讲过徐福的故事,他带着五百童男,五百童女前往传说中的蓬莱仙山求取长生不老之药,可是却一去不返。遥想当年巨船之上,锦旗飘扬,徐福伫立船头,五百童男,五百童女分立船舷两侧,巨大的船体劈开巨浪,直奔海洋深处,何其壮哉!有人说徐福实际上是偷偷跑到了日本岛,在那自立为王,过上了逍遥自在的日子。我却有个奇妙的猜测,那蓬莱仙山或许真的存在,那仙人也确有使人永生之术。徐福和那五百童男五百童女或许就生活在海洋深处,他们被仙人变成了灯塔水母,已经永生不灭了。我把我的这个猜测告诉了你,你说也许我说的是对的。于是,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想要乘船去往那海洋深处寻找懂得长生不老之术的仙人。你笑着对我说:“好啊,孩子,但是那仙人绝不会轻易传长生不老之术给世人的,他只会传给自己的徒弟,所以你要先成为他的徒弟,而成为仙人徒弟那是需要不一般的知识和才华。”你告诉我要更加努力地读书和思考,才有资格成为仙人的徒弟。
从那天起,我更加努力地读书,即是因为对知识本身的热爱,也是因为想要成为仙人的徒弟。我或许就是世人眼中的天才,拥有着过目不忘的能力,我很快读遍了所有生物学的书籍,了解了生物世界的诸多秘密。你说仙人之术是关于世界所有知识的学问,绝不局限于生物学,于是我又读遍了所有哲学、数学、物理学、化学、地理学、历史学、政治学甚至天文学等等各门学科的书籍,为此,我甚至学会了多门外语。当我发现我已经通晓了人类绝大多数领域的已有知识的时候,才发现我已经快二十岁了。当我再看身边的你的时候,也才发现你已经头发花白了。
我们来到大海边,你欣慰地看着我说:“孩子,你可以出海去寻找仙人了,以你现在的水平,仙人没有任何理由不收你为徒。”“那仙人在哪呢?”我问道。你说仙人就在对面的大陆,大陆上有一个美丽的国家,叫美国。我当然知道这个国家,它很繁荣发达。但是仙人怎么会在那里呢?你说人类侵占了仙人生活的岛屿,仙人只能躲到人世中一些相对清静的地方,以人类的面目示人。那仙人到底在美国的那里呢?你说他隐居在一所叫哈佛的大学里。你为我办理了签证,然后送我坐上了船。我本来可以坐飞机,但是坐飞机不能欣赏大海,坐在船上,我可以看那宽广幽深的大海,想象那大海深处游动着的发着蓝光的变成灯塔水母的徐福和他的童男童女们。
在船启动的那一刻,我在船头向你挥手。我流泪了,爸爸,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你!你也流泪了,那泪比我的还要深沉。我永远不会想到,这一次竟是永别!星辰在天空中郁郁发光,幽深的大海在我面前铺展着,那海里的无数的生灵似乎都静默着,像是一切时空中的不言过客。我感觉我离揭开永生之谜更近了,它就在大海的幕布之下。
半个月后,我终于穿过了茫茫海洋,来到了海的彼岸。这里是异常繁华的地方,当然我对它的了解并不亚于当地的那些长相奇怪的土著人。我坐上火车穿过了无数的山脉、河流,还有一望无际的平原,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哈佛大学门前。此时,夜幕中的瑞雪刚刚覆盖偌大的校园,蜿蜒雪白的小路旁点缀着一棵棵晶莹的树,一片片红色的房子戴着白色的帽子静静地看着我这个陌生的来客。
我沿着曲折的小路在昏黄的路灯下穿行着,直到来到一座微不起眼的红色小房子门前。我按了一下门铃,一个年轻的土著人打开了房门。他用土著的语言问我来自哪里,要干什么。我告诉他我来自海的西岸,前来寻找研究长生不老的仙人。土著人眨了眨他那蓝色的眼睛,让我稍等一下。他去了一会又返回,笑着说仙人正在闭关思索,不方便有人打扰,让我改日再来。我想仙人定是考验我的诚心,便立于门旁,静静等待。雪儿又飘了起来,不一会就盖满了我全身,夜也越来越深沉。也不知过了多久,禁闭的房门终于打开了,而我已经成了一个雪人。
“小伙子,我知道你来找我干什么。”白胡子老头说道,“不过,我这里并不能实现永生。”
仙人长得并不像土著人,仙人长得就是中国人的样子。他继续说道:“旧机体的消耗和损伤是不可避免的,你可以延缓这个过程,但是不能阻止这个过程。”
“仙人,你有多少岁了?”
“我已经五百岁了。”
“那你岂不是实现了永生?”
“不,我已经疲惫不堪了,我的研究已经达到极限,我的方法可以竭力延缓我机体的消耗和损伤,但是我终究还会死亡。”
“为什么?灯塔水母都可以实现永生,我们人类却不可以。”
“哈哈……小伙子,灯塔水母是低等的动物,高等动物的躯体早就放弃了永生的可能。”
“那我也想学一下你的延缓衰老的方法,说不定我能从中找出永生的方法。”
仙人点了点头,给了我一个U盘,告诉我他这一生的研究成果都在这小小的U盘里。我拿走了,在学校边租了一个房子,用电脑打开这小小的U盘,如饥似渴地开始了学习,每当我遇到困惑的问题,就会去找仙人寻求解答。哈佛大学的雪儿融化了,路两边的树叶慢慢长出新叶。我的学习速度让仙人惊讶,他说我很像他年轻的时候。当夏雷响起的时候,我已经把仙人的毕生的研究成果全部掌握了。
我懂得了延年益寿的方法,但是我还是没有找到永生的方法。爸爸!我想给你打电话告诉你我的进展,但是你的电话却总也打不通。我告别了仙人,坐飞机奔向我的祖国。临行前,仙人给我一封信,告诉我等我有困难时就打开,我万分感谢!
无边的大海在我身下掠过,大海里那闪着荧光的灯塔水母仍然在悠闲地漫游着。我找到海边停放的我们的房车,但是里面早已布满灰尘。一封信静静地躺在灰尘里,早已等待我多时。我打开信,才知道你已经不在这个世间。你得了绝症,为了不想让我因看到你慢慢死去而痛苦,你选择和我分离。不过你不忍心就这样和我诀别,你把自己放在了我眼前这口巨大的液氨棺材里。我循着信中的地址,在这个废弃的军事基地里找到了你。爸爸!你的鼻梁仍然挺拔,你的胡须仍然浓密坚硬。可是,你再也不会起来,用你那明亮而慈爱的双眼看我了。呜呜……
我为什么去寻找什么永生之法?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得了绝症?如果我全身心地去研究你的绝症,说不定我能够找到破解的方法。可是爸爸,你在信里也没告诉我你得了什么绝症。我该怎么办?爸爸,我能复活你吗?我想起了仙人的信,急忙打开。信的内容是我从来没有想到的,它承载的是一个古老的家族的故事。
五百年前,在终南山下,有一户人家诞生了两个男婴。他们慢慢长大,变成了翩翩少年,但是生活的艰苦,逼迫他们去山中打柴,即使这样生存还是很艰辛。一日,两人误入山林深处,发现了一个奇怪的闪着金光的黑色圆盘。圆盘悬浮在他们头顶。一个声音传来:“你们想要智慧吗?我可以让你们变成最聪明的人,这样你们就不用为生计发愁了。”
两个男孩被这声音吸引了,那声音让人忘记恐惧。他们坐下来和圆盘交谈了起来。后来一项协议就达成了,两个男孩将会变得无比聪明,但是他们不能再有后代,否则他们的寿命就会缩短到四十岁,并且本项协议不能让家族之外任何其他的人知道。协议达成后,两个男孩凭借着聪明和智慧,不需为生计发愁,对他们来说最快乐的事情就是用聪明的大脑探索世界,获得新知。于是他们开始四处流浪,在流浪中获得新知。但是两个男孩最后的人生选择是不一样的,一个选择不要后代,并探寻长生不老之术,这个男孩就是后来的仙人,另一个男孩却不一样,他喜爱孩子,最后还是寻找了一个女子,让其为他生下一个孩子,为了保守秘密,他离开了女子带着自己的孩子继续流浪。他的孩子继承了他的智慧,同样继承了那个家族和圆盘的协议。这个男孩现在的后代就是我的父亲和我。
仙人告诉我,我可以选择和他一样不再拥有后代,靠着延年益寿之法,成为像他一样的仙人,当然也可以继续我的祖先生育后代的传统。爸爸!我终于知道了我的身世,我也犹豫了,因为我多么想同灯塔水母那样永生不灭啊。你的离去不仅仅让我无比心痛,还让我更加恐惧死亡。
仙人预料到了你的离去,也预料到我的伤痛。在信中,他告诉我人死是不能复生的,不过记忆、情感和思想是可以复制的,如果对一个人的大脑进行充分扫描,获得神经元和神经元之间的精确的联结形式,并把这种联结形式复制到一个机械大脑当中,那么机械大脑就会拥有这个人的记忆、情感和思想。他说我可以试一下,看看是不是能够复制一个机械的你,但是他也不能确定,如果成功了,你是不是就是复活了。
爸爸,你醒了!我成功了!十年了,我从一个少年,变成了一个年近三十的青年。望着眼前的你,我的热泪流了下来。这十年,我刻苦研究人工智能,研究意识的复制。现在的你拥有和你以前一样的外形,但是却是一个机械的躯体。你睁开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立刻就明白了一切。然后,你陷入了沉思,好长时间后,你说话了。但你的话很让我伤心了。
你说:“孩子,我不确定我是不是你的父亲,虽然我拥有和你父亲一样记忆、情感和思想。”看着我伤心的表情,你的眼睛也闪现着泪光(我把人类所具有的一切的身体机能都模拟到你机械的躯体里)。然后,你又语重心长地说:“孩子,我不是打击你,因为到底是什么决定了我们的生命没有终结?难道仅仅是记忆、情感和思想的持续吗?我或许仅仅是你父亲的复制品,却并不是你父亲的生命,虽然我也会像你的父亲一样爱你!”
你的话引起我的深思。到底是什么持续不绝,从而决定了我们的生命一直在持续?我想绝对不是肉体,因为肉体总会新陈代谢掉,也不应该是记忆、情感和思想,因为记忆、情感和思想是有可能丢失或改变的,一个失忆的人,我们不能说失忆之前的他已经死了,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这个问题深深地困惑了我。
直到有一天,我结识了一个特殊的朋友。他是一个裂脑人,为了防止癫痫从右半球蔓延到左半球,他的联结大脑左右半球之间的胼胝体被切断了。他是一个有趣的人,他拥有两个独立的灵魂,有时候右半球的灵魂想要穿衣服,右半球的灵魂却不想穿,于是左手和右手就会打架。而且我也知道,他左半球挺喜欢我的,但是右半球却有点回避我。有时候,他左半球控制的右手想和我热情握手,右半球控制左手却来推我。幸好,他的右半球不能说话(人的语言能力大多数都在左半球),所以,我和他的左半球聊得还很开心。有一天,他的左半球告诉我他的右半球癫痫恶化,可能要切除了。我说那太不幸了。不过,他的左半球说他很讨厌右半球,因为右半球总和我作对,切了更好。
这句话引起了我的反思,我一直在想什么决定生命的持续性。我的裂脑人朋友切除了坏了的右半球,但他生命应该还是持续的,没有死亡的,死亡的仅仅是一个坏掉的右半球。其实我们身体内部每时每刻都有旧体(旧细胞)的死去,和新体(新细胞)的新生,我们也会生育后代,后代是从我们体内生长出来的新体,我们的旧体也会最终死去,而灯塔水母看似永生,其实它的永生同样是旧体(成虫形态)的死去,和新体(新的幼虫形态)的新生。我突然意识到我找到了什么是生命的答案。生命就是这种由死到生,又由生到死而不断循环的力量,只要这种力量存在,生命就没有断绝!
爸爸!我看透了生死,原来生命是一种生死循环的力量。仙人选择延年益寿的方式和我们选择的生育后代的方式根本没有任何实质的不同,都是延续生命的一种方式。我一直渴望的像灯塔水母一样的永生能力,原来我也是具备的,只是我没有发现而已。当我把这些告诉你那个机械生命的复制体的时候,他两眼露出了喜悦的目光。还有爸爸!我有后代了,是个女儿,他是我们共同的生命的延续,我会和她的妈妈好好陪伴她。哪怕只有十年,我也毫不畏惧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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