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3)
老山头一直耿耿于怀。
他觉得儿子的去世跟昨天自己那一踉跄有关。他有着说不出的懊恼。他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要想回老宅子。如果不回老宅子,就不会想要找钥匙,不找钥匙,也就不会看到三儿子的储物柜,也就不会有那一踉跄。
老人家总是有一套靠自己的人生阅历形成的奇怪的人生观。他觉得就是因为自己的一踉跄,决定了儿子的生死。
他觉得一定是在鬼门关的时候,他一踉跄,让儿子被收魂的小鬼抓走了。
但是,他谁也没有讲这件事,他也没有人可以讲话了,他也不爱讲话。
李果儿其实一直呆在父亲身边,包括父亲去世的那一刻。李果儿的妈妈觉得,所有丈夫最爱的人都围绕在丈夫身边,可以让他在与死神拔河比赛的时候,有更多的底气和力量。
所以,在李果儿看到父亲睁着眼睛茫然无知,表情不再挣扎的时候,那一瞬间,她以为父亲只是短暂的疼晕了的缘故。她的手一直握着父亲的手,还是那么温暖和瘦骨嶙峋。旁边的大人们反而忽然痛哭了起来,一直在喊父亲的名字。死亡都是大家预测的结果,我们甚至给它预测了准确的时间,可是当真正发生的时候,还是有克制不住的慌乱与绝望,或许是因为那一点点的侥幸与期待,我们以为奇迹会发生。
就像藕断丝连的分手,痛彻心扉的暗恋。我们缺少一个决绝的理由。时断时续的希望让我们自我欺骗,所以,当死亡最终来临的时候,事实摆在面前,我们却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临界点到了,控制不住的情绪都一股脑地爆发起来。凌晨的天空里充满一群成熟的低沉的哭泣。
理事的人马上就张罗起来了。
叔叔要求李果儿跟着他去买一些丧礼要用的东西,说是必须要她作为长女拿着,有些奇怪的礼仪还是要遵守。
仪式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给人神圣,给人威严,给一些行为赋予意义,给脆弱的人以强大的安全感。
李果儿从来没有看到过凌晨的街道和天空。昏黄的街灯,藏着温馨,藏着平静,藏着混沌,其实跟深夜并无太大区别。
5个小时前的深夜的街道,也是这个样子。李果儿跟着大人把父亲从医院接回家。
通常来说,深夜给人结束纷扰的安全感;凌晨给人开启征程的恐惧。孤独的人呐,要有足够的勇敢才敢独自一人去面对凌晨看似平静的天空。
李果儿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李果儿在车上,看到缓缓发亮的天空,像海豚的肚皮,慢慢透着圆润的亮泽。
“太阳要出来了”。李果儿脱口而出,车里的人都吃了一惊。
所以,当李果儿回来的时候,老山头已经坐在墙边晒太阳晒了有一会了。
我看到他们的时候,应该是李果儿回来不多久的样子。
老山头并没有发现自己腰直不起来的事实,他以为只是因为自己坐着不愿抬头的缘故。老山头不想和任何人讲话,或者说,并不是他不想,而是没有意识。他要达到冥想的地步,他在试图连接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他觉得,只要他摒弃了尘世的一切触觉,封锁五感,就可以感受到神奇的力量,感受到混沌空间,游走于三界。他觉得菩提树下顿悟,应该就是这个道理。他相信儿子还在他的周围,没有离开。如果真的可以,应该还能和儿子聊会天,老山头心里想。
直到小孙女李果儿走过来,忽然号啕大哭,老山头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不能像之前一样轻松地看到小孙女的脸。他扬扬头,侧了一下身子,斜着脸,才看到小孙女满是可怜的哭花了的脸。
李果儿终于会哭了。此时距离父亲去世过了整整8个小时。
佛教说,去世8小时之后,魂灵逐渐离开肉身,大善之人将去极乐世界。此时,方可哭泣或者诉苦,否则会打扰到亡身。
李果儿并不懂这些,她只知道,刚刚摸父亲手的时候,她忽然发现父亲的手变的冰凉且僵硬。她很难过,跑过来要跟老山头讲。
“爷爷,爸爸的肚子不鼓了,不像皮球那么大了。”
“爷爷,爸爸的脸色没有那么黄了。”
“爷爷,但是,爸爸的手很凉。”
尽管只有六岁,可是李果儿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她也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尽管并不是很明白那种深沉的含义,她只觉得就像父亲很久很久地离开一样。到底有多久呢?六岁的小孩怎么能体会很久的感觉呢?对于我们来讲,冰淇淋放在眼前,10分钟不准吃就像是永久那么久。
直到刚刚碰到父亲冰凉僵硬的手的那一瞬间,李果儿忽然体会到很久很久的感觉,那种永久的窒息感。
爱因斯坦认为:“现在、过去和将来之间的差别只是一种错觉。”
对于时间的感受,是一种错觉。对时间空间附加感情额度才能真正感受长与短的区别。因为期待、快乐、痛苦、享受、厌恶等等感情的附加,时间才或长或多或煎熬或轻松或短暂。
对于六岁的李果儿来讲,她握着冰冷的父亲的手,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和冰冷,在那一瞬间,她意识到父亲的手再也温暖不起来,父亲再也不会保护她了,父亲再也不会给予她拥抱,再也不会给她安慰,再也不会给她最温暖的话语,总之就是“再也”。什么是“再也”?就是永远不出现。
什么是永远?
李果儿现在的永远就是一种恐惧,同时伴随一种因为无法摆脱这种恐惧而跌入深渊的绝望。到了一种程度,时间不再是时间,而是一种状态与感觉。
人偶尔会在某一瞬间体会到一种永恒的感觉。在这个瞬间,有些人会许下誓言,会冲动,会做很多莫名其妙的决定。
“我要和他一辈子“
“我不活了”
“我永远爱你“
“我永远不想去那里“
“我恨你“
也或许,有些人走到生命最后一刻,体会到永恒,但没有机会吐出那种感觉。
在六岁的时候,李果儿第一次触碰到了这种感觉。那一瞬间的因无法摆脱恐惧产生的绝望伴随了李果儿的一生,让她在每个深沉的夜晚里,无意识的梦里,不断重复。
年幼的李果儿无法理解这种情绪,她只能通过哭泣来排解。
她开始放肆地哭了起来,在父亲去世8小时之后,在丧礼进行8小时之后。
我在遥远的舞台后台,在一群出于人情、客气、渲染的夸张略带疲惫的哭声中,很容易就辨认出李果儿的哭泣,那是一种懵懂,一种无知的、纯粹的、新鲜的哭声,没有粉饰,没有矫揉造作,单纯的哭泣,就像婴儿出生的第一声啼哭,娇嫩,带着柔软的抗争,又因为过于空白而让人手足无措。
老山头试图要去安慰小孙女。可他说不出什么话来。
“手变凉了就变凉了,就不要摸了吧。”
祖孙两个蜷缩在灵堂的外边的角落里,各自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用各自的方式去感知亡者的灵魂。
人群中的哭声因为哭得久了,慢慢就不真诚了,哭声就变成了歌曲的尾音,成为某种难以决绝的情绪的延伸,或者为了听觉的享受,偶尔还会掺杂一些欢笑声,还有带有颜色的笑话。
我躲在后台的杂货中间,无意识地不停地回想李果儿的声音。
“一百年前,或许咱们还是本家。”
当我再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是李果儿的父亲亲口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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