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师的临时宿舍,正位于我家后院窗户的左下处。
从她作为“新鲜血液”振翅欲飞的那一天起,我作为一个好学生的潜质,算是被彻底唤醒。我向来资质平凡,家人亦期许不高,从来都生活在他人光环之下。求学多年以来,自己鲜有机会被老师认可。我固然成绩不算差,但亦绝非优秀,时常游走于中上之边缘,被忽略,被漠视。
我这样说,与其在强调老师之如何慧眼识人,不如讲那时的她,亦同样的平凡,同样地不甘心被埋没,同样地想在被人看低的世界里凸显自己。
然而我生平唯一被推上顶端优势、享受优等生荣光之时,正是赵老师,这个异乡人,拎着大包小裹,来到这个村上小学的时候。她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锐利清新,富于朝气。那时她报道的这所小学,业已暮鼓晨钟,垂垂老矣。她之到来,若非是一股清流为将死未死之既有格局,注入新生,便一定是螳臂当车似地,被保守孤陋之衮衮诸公碾压身死。
她对学生要求极其严格。许多年来,被老师批评,乃至辱骂过无数次,然若论起心灵与生理上印象之深刻,犹然以赵老师为最。
新来老师,总是希望以雷霆万钧之气魄,培训出优秀学生,以期赢得同行信服,领导认可,大有一将功成万骨枯之架势;而小学老师,如果不讳言讲来,脾气火爆,语言犀利。那些影视剧里温柔随和的老师形象,多半是人工调和之下的乌托邦,是形象工程。
因此当学生,难;当小学老师的学生,难;当新来小学老师的学生,难。然而我虽然于小学历经坎坷,然我从未恨过赵老师一次。这一点,于今亦是奇怪。
她一向热衷考试,且每考必怒,每怒必怨,每怨必打,每打必咆哮。她的鞭笞,初时用我铁尺,后来同侪怨怼,我便偷偷藏起,结果老师折下木椅横梁,因其更加厚重,结果打得更狠。
我大概是因被选用铁尺伤及同窗犯了天谴,后来我考试,总是习惯性地犯低级错误,于是我便挨打。打得久了,于砥砺奋进中,摸索出新的经验。每每于上刑之前,常常在粗糙的木头上反复地蹭,待到蹭出浮肿的一片毫无知觉的部分来,才算放心。
可是一次,大概是她真得对我成绩不满,一进教室便重重地将卷纸一摔,劈头盖脸地骂,寒风凛冽地骂。有人担忧,因为下一张卷子便是自己的;有人庆幸,因为我被骂的越久,留给他人的时间越少。那一次,我被骂得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整个一间教室,似完全因我之不幸遭遇而存在,又因我完全在演独角戏,其他同学统统成为看客。
作为励精图治新老师眼中的种子选手,既然可享优越感,那就一定要付出代价;这代价,便是严格到苛刻的一丝不苟。那一天的怒火,至今记忆犹新。多少年来,在师道尊严,渐渐退缩至凶蛮家长无端指责身后之时,在老师们日益变得乖觉与油滑、懂得明哲保身之时,我终于明白为何我至今对赵老师只有怀念,没有憎恶之原因:认真——这个当今世界最是稀缺的资源,也实在太值得我们怀念了。
然而赵老师硬朗直率的作风,只是对我这样的学生有用。那时学校日薄西山,摇摇欲坠,几个领导也早早地做好了功成身退,逃身事外政治避难之打算。赵老师的努力,无人喝彩,无人赏识,她大概是那个破落的小学里孤独奋斗的战士。虽然,她上过无数次公开课,虽然也去讲座,也编排歌舞,但她的努力,对于一个已然奄奄一息的学校而言,不啻于投石问海,湮没无闻。
有一点,便让我们清楚了赵老师初来乍到之不堪:那天下着瓢泼大雨,许久未修缮之教室,忽地在一个角落,塌陷了老大的一块,室内同学一片尖叫。赵老师随即向校方反映,哪知去时急切,归时却沮丧、愤懑,赵老师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有同学关切地上前询问,以为老师是否身体不适。赵老师淡淡道:没事,你们学习就好。班里的事,我还要向校长交涉。原来领导互相扯皮,推诿责任,把安全失责全部推卸到她身上。
我们都抬起稚嫩的脸,眼望着她不说话,心里有些疼。
我至今都没有忘记她的眼泪。当毕业典礼她发言至中途时,一时动容竟然哽咽难以继续,终于按捺不住,掩面夺门而去。
当几乎所有老师都会随着学生的相机,摆上几个例行公事的姿态合影时,我就在想,一个人,若是用心,若是认真,就一定会从内心深处,酝酿出一种格外严肃的纯真出来,而不必遇人便浮上一抹职业性的笑。
赵老师的怒气与恨铁不成钢,都是那么的真实;而她初为人师之经历,无须讳言,亦不甚完满——因为她气盛,必然粗糙;威严,必然畏惧。她就像是一块有棱有角的玉石,不够晶莹,是的,不够圆滑,是的,于是她这个迥异于诸多同侪的外乡人,便注定要落落寡合。
她身上一切看起来很突兀的品质,都在我们身上,神奇地构成责任心与敬佩感之间的置换。我们爱她,似乎从近距离感受到的是她的一种精神内在,而不单单是“老师”这个职业本身,所衍生出来的一切附属品,因而我们亲近她,不仅仅因为她是老师,更是因为她的人本身,产生了极大的向心力。
于是这向心力,便让我在这个深秋的夜里,想起了她,故谨以比文,祭奠那些在寂寞岁月里,曾经认过真纯过真,且孤独奋斗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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