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尚景建,原载《中国图书评论》 2017年第10期 P105-112页
海涅在评论康德时这样说道:“康德的生活史是难以叙述的。因为他既没有生活,又没有历史。”[1]与康德不同,克尔凯郭尔的哲学思想和他的经历存有直接的关系,他将私人化经验上升为人类存在的“诸阶段”,用道成肉身的方式书写自我哲学。他在日记里说道:“我所写的一切,其论题都仅仅是而且完全是我自己。”伊利亚德(Eliade)、斯塔普(Mark Stapp)等人认为克尔凯郭尔的哲学作品如《非此即彼》《恐惧与颤栗》《致死的疾病》具有奥古斯丁《忏悔录》的特征,是克尔凯郭尔“在自己后来的生涯中,为年轻时轻率之举做出的激烈反应”[2]。
克尔凯郭尔忏悔的对象是他主动解除婚约的蕾吉娜(Regine Olsen),他把对两人爱的思考放到哲学体系中,几乎贯穿于所有的作品。就思想而言,对克尔凯郭尔影响最大的是苏格拉底和黑格尔,但就“个体存在”而言,对克尔凯郭尔影响最大的则是他父亲和蕾吉娜。克尔凯郭尔曾说过:“我是怎样被教育成作家的……归功于我最感激的一位老人和我欠情最多的一位年轻姑娘……前者以他高尚的智慧来教育我,后者则以她的那种缺乏理解的爱来教育。”[3]其中蕾吉娜对他的影响无疑更大,他称自己的作品是蕾吉娜的“纪念碑”,直至生命终点仍念念不忘,立遗嘱将财产赠予蕾吉娜。蕾吉娜也被视为克尔凯郭尔的“缪斯”,催生克尔凯郭尔一系列思想和著作,促使他思考两人婚恋关系中的爱情(审美阶段)、婚姻(伦理阶段)、弃绝(宗教阶段)等诸种形态,并把对爱的思考上升到柏拉图精神之恋、上帝之爱等伦理宗教问题。但克尔凯郭尔对蕾吉娜的爱情却表现为精神之恋的独身,像亚伯拉罕将最心爱的独子献祭一样,他将蕾吉娜献给了上帝。
一
1841年8月,克尔凯郭尔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和蕾吉娜解除婚约,此时距离他们订婚的时间只有11个月。这个事件深深地伤害了两个年轻人,但却未割断他们复杂绵长的爱情。叔本华说只有哲学家的婚姻才可能幸福,而真正的哲学家却又不需要婚姻。克尔凯郭尔用独身(celibate)诠释自己的爱情,以弃绝替代长相厮守的婚姻,因为他认为爱情不应该在审美、伦理阶段生活之中,而应存在于宗教阶段生活中。
克尔凯郭尔和蕾吉娜第一次在罗丹姆(Bolette Rardam)家庭聚会中相遇,蕾吉娜只有15岁,两人相差9岁。蕾吉娜后来回忆这次初遇给她带来“一次非常强烈的印象”。但当时蕾吉娜正迷恋着施莱格尔(Frederik Johan Schlegel)——她的家庭教师,后来的丈夫。克尔凯郭尔开始追求蕾吉娜,他的才情和智慧,打开了少女的心扉,有一天他突然向蕾吉娜求婚,克尔凯郭尔并不像《勾引者日记》中冷静的勾引者,反而显得慌乱紧张:
我们在她家门外的街上见面了。她说家里没人。我十分鲁莽,以为这是一种邀请、一次我期待很久的机会。我和她一起进屋。我们就这样站在客厅。她有些不自在。我请她像往常一样弹奏一些曲子。她弹起了钢琴;而我依然心神不宁。后来,我突然抓起钢琴上的乐谱,把它合上,冒犯地扔到一边,对她说道:“哦,我怎么关心起音乐来了呢,我要找的是你,两年来我一直在找的是你。”她沉默不语。此外,我没有做别的什么让她留下印象的事情;我只是警告她,让她当心我,当心我的忧郁……[4]
整个哥本哈根都在关注这件事,两个家庭顺应了这对新人和大众的期望,开始筹划婚礼。在刚订婚时,克尔凯郭尔经常拜会蕾吉娜,陪她散步,教她骑马,此时的蕾吉娜也沉浸在未来的幸福图景中。但她的另一个家庭教师斯本已经发现某些裂痕,克尔凯郭尔的爱情不同寻常。很快克尔凯郭尔以忙于写作为由,减少会见次数,蕾吉娜也逐渐感觉到他有意逃离。这段时间,他们有大量的通信,每周三蕾吉娜都会收到克尔凯郭尔含糊其词的信件,甜蜜的爱情变成了遗弃与躲闪的游戏。直到1896年的采访中,蕾吉娜坦言焚烧了他们的通信,当时的情境也随之消失。
在解除婚约的信中,放着订婚戒指和一枝凋零的玫瑰,蕾吉娜如受雷击,她立刻前往克尔凯郭尔的住所,但一无所获,她留下便条祈求克尔凯郭尔不要离开。但一切已成定局,克尔凯郭尔避而不见,在蕾吉娜的一再追问下,他推托说自己会在10年内结婚。克尔凯郭尔和蕾吉娜的家族在哥本哈根赫赫有名,退婚事件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克尔凯郭尔轻率的逃脱和残忍的勾引被无限夸大,大家对其中的原因议论纷纷,当时坊间传言克尔凯郭尔是个同性恋者或癫痫病患者。直到今天,还有学者从这个角度对克尔凯郭尔逃避婚姻做出推测。
解除婚约后,蕾吉娜遭受致命的打击:“她像一头母狮子一样挣扎。”接着她病了很久,为了挽回婚姻甚至企图自杀过。[5]她抱怨克尔凯郭尔:“你在我身上玩了个恐怖的游戏。”在19世纪的丹麦,一个女人的荣誉、名声与婚姻是分不开的,对蕾吉娜而言,这不仅仅是爱情的苦痛,还是未婚少女惨遭遗弃的耻辱,她无法理解克尔凯郭尔给出的任何理由。传记家渲染克尔凯郭尔肝肠寸断,却鲜有对蕾吉娜痛苦的描写。时间平复了创伤,后来蕾吉娜在施莱格尔身上找到爱了的归宿。1847年蕾吉娜和施莱格尔在哥本哈根的救世主教堂(Church of Our Saviour)结婚,他们兴高采烈,还当众大声朗读了克尔凯郭尔著作中的句子,这种行为在当时引起震动。与克尔凯郭尔相比,施莱格尔稳重温和,适合做一个丈夫,他自始至终耐心而全心全意地对待蕾吉娜,甚至在蕾吉娜和克尔凯郭尔订婚的时候,他都在祝福。婚后他购买大量的克尔凯郭尔著作,并经常在晚上给蕾吉娜朗读,因为他知道妻子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凡人的噩运被时间遗忘,天才的痛苦往往结晶成伟大的成就。与蕾吉娜相比,悔婚后的克尔凯郭尔是另一种表现,在众人面前他装作若无其事,兴高采烈,整日混迹于歌剧院,表现出始乱终弃、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形象,但在晚上他摘下伪装的面具,剥露内心的痛苦。日记里克尔凯郭尔说自己在床上彻夜哭泣,他之所以使用这种残忍的表象对待蕾吉娜,只是想让她尽快从痛苦中走出来。他祈求蕾吉娜原谅,“忘掉写这些东西的那个人,不管怎样,原谅他让你伤心。”[6]在刚毁约之时,面对蕾吉娜的质问,克尔凯郭尔曾说:“等冷静下来,我会找一个年轻的女孩让我枯木逢春。”但他并未履行自己的诺言,而是终身未婚。1849年施莱格尔收到过克尔凯郭尔的来信,信中他恳求和蕾吉娜通信,但施莱格尔隐匿了这封信件。6年后蕾吉娜夫妇去了西印度群岛,二人终生再未谋面。1860年,施莱格尔夫妇返回哥本哈根,此时克尔凯郭尔已死去5年,在遗嘱中他宣布将所有的财产和原始手稿留给蕾吉娜,后来蕾吉娜把大部分手稿转交给丹麦皇家图书馆。
悔婚事件后,为了逃避思念和周围的攻讦,克尔凯郭尔前往柏林避居,同时参加了谢林批判黑格尔的课程,不久就对谢林失望,开始反思黑格尔的哲学,着手撰写《非此即彼》。克尔凯郭尔认为黑格尔将“每个个体”放置到宏大的历史中,最后鲜活的个人在“精神”中消失殆尽,这种向后看的历史进化论淹没了每一个存在者。所以他讽刺黑格尔无视自我和存在,虽然缔造了辉煌的哲学宫殿,自己却蛰居在一旁简陋的小屋里。与黑格尔相反,克尔凯郭尔崇尚个体和激情,强调“一个人若能真正地独立于这个世界,只是听从自己良心的忠告,那么他就是一位英雄……”[7]在他看来,每个人应该敢于成为自我,并敢于在不同的生活方式中做出选择,蕾吉娜就是他“非此即彼”的选择。
在柏林,克尔凯郭尔被一个酷似蕾吉娜的女孩纠缠,或许本没有这个女孩,只是他相思病的症状:“唉,即便是在柏林,我这颗开足马力的大脑还是一事无成。蕾吉娜肯定对我又爱又恨,除此之外,她还能怎么样。把一个女孩放到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真是罪大恶极啊。”[8]为了从中解脱,克尔凯郭尔用假名和寓言传达内心深处的爱,期望蕾吉娜洞悉他的微言大义。没有资料显示蕾吉娜对克尔凯郭尔的哲学了解程度,但蕾吉娜在晚年逐渐理解了克尔凯郭尔在作品中传达的信息。蕾吉娜虽然距离哲学遥远,却滋养哲学,正如汉娜之于叔本华,莎乐美之于尼采,T.G.凯西(Thomas G.Casey)认为如果不从蕾吉娜出发,就很难理解克尔凯郭尔的思想。
克尔凯郭尔解除婚约后这段时间被沃什(Sylvia Walsh)称为“存在主义美学创造期”,这次经历促使他对性爱、婚姻和审美、伦理等问题进行了深入思考。1842年克尔凯郭尔返回哥本哈根,随后出版《非此即彼》,这部巨著开启了“丹麦黄金时代”(Danish Golden Age)。其中的《间奏曲》《直接性爱或音乐性爱的诸阶段》《勾引者日记》都可视为对他与蕾吉娜关系的精神重构。值得一提的是《勾引者日记》,女主人公科迪莉亚就来自蕾吉娜妹妹的名字,文中他分析了审美阶段爱欲的“反思性”特征,描述了勾引者约翰尼斯如何客观冷静地使用智力去勾引女性。与唐璜、浮士德不同,约翰尼斯精于算计,无情冷酷,不想得到科迪莉亚的肉体,只想玩味精神领域的爱情,通过反思性的爱情让女人提升自身的精神性。他借以说明自己和蕾吉娜的关系,不是审美阶段的爱欲,也不是伦理阶段的婚姻,而是宗教阶段的精神之恋。
克尔凯郭尔不同时期的作品都在向蕾吉娜传递内心的爱。在《非此即彼》中他借艾尔米塔的话:“作为出版者我只想加上一个愿望,愿这书在一个合意的时间里遇到读者,愿那亲切可爱的女读者会成功准确地按B(《非此即彼》下部中的人物)善意的忠告去做。”在《恐惧与颤栗》中,他使用哈曼的话:“塔基留斯·苏佩尔巴斯在花园里借罂粟所说的话,他儿子心领神会,但那信使却全不明白。”接着他又用亚伯拉罕燔祭以撒的事件,告诫蕾吉娜自己虽然已经离开,但却依然深爱如初,母亲在断奶时会抹黑乳房,孩子不知所措,但母亲却依然“目光依然,慈爱如旧”[9]。在《人生道路的诸阶段》中,他向蕾吉娜解释:“请忘了写这信的人,并且原谅他吧,也许他可以做很多事,但是无法给一个女子幸福。”
在日记里克尔凯郭尔宣称要将蕾吉娜带入历史:“年轻的女孩,我的真爱,你的名字会和我一起进入历史,苦痛和相思病将我消耗殆尽。唉,这是不寻常的宗教冲突,我将重归自我。”克尔凯郭尔做到了,只要有克尔凯郭尔的地方,就有蕾吉娜的身影;只要有克尔凯郭尔的哲学,就有他对蕾吉娜的爱情。高夫将克尔凯郭尔和蕾吉娜的爱情故事视为“世界文学中最伟大的爱情故事之一”。他们短暂的爱情凝刻在永恒的历史丰碑上:“索仁(Søren,克尔凯郭尔)和蕾吉娜描绘自己成为一系列不幸的情人:皮拉缪斯和忒斯彼(Pyramus and Thisbe,奥维德《变形记》中的情侣),但丁与贝阿特丽斯、阿伯拉尔与爱洛依丝(Abelard and Helose,《圣殿下的私语》蒙克利夫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彼得拉克与劳拉、罗密欧与朱丽叶、维特与绿蒂——他们永远在一起,因为在现实中他们不能相依相偎。”[8]176事实的确如此,在诸多的艺术中蕾吉娜一再与克尔凯郭尔重逢,今天他们的爱还在传唱,如音乐剧《诱惑者日记》、意大利皇家港口乐队的《克尔凯郭尔》、美国前台侍者乐队的《索伦爱着蕾吉娜》等作品都重现了他们的爱情。
克尔凯郭尔的爱也得到了回应。1895年蕾吉娜再次谈及对克尔凯郭尔的情感,她告诉汉娜·莫莉,虽然自己爱克尔凯郭尔,却从未将之视为丈夫,她当时不想解除婚约的原因是担心会让克尔凯郭尔陷入更深的忧郁(malencholia)。1896年施莱格尔逝世一年后,蕾吉娜前往弗莱德里克堡和自己的哥哥生活。期间她接受了一些传记作者访谈,承认已经原谅克尔凯郭尔。从尼恩戴姆(Robert Neiiendam)的记述中可以得知,蕾吉娜晚年对克尔凯郭尔愈加释怀,“克尔凯郭尔要将她带入历史,这种想法补偿了她遭受的痛苦。”[10]拉斐尔·迈耶(Raphael Meyer)这样评论蕾吉娜人生的最后几年:“她有一个简单幼稚的愿望就是能再见到她的弗里茨(施莱格尔的昵称),她还经常重复克尔凯郭尔曾说过的话:‘蕾吉娜,你看,永恒之中没有婚姻,施莱格尔和我两个人会高兴地陪在你身边。’”1904年,蕾吉娜去世后埋葬在哥本哈根阿瑟斯顿墓园(Assistens Cemetery),园中陪伴着她的是施莱格尔和克尔凯郭尔。
二
因为悔婚一事,克尔凯郭尔在哥本哈根被当成了一个玩弄女性的无耻之徒,又因为《勾引者日记》的出版,报刊读物上他的名字前常加上“游戏”“阴暗”“恶魔”等语词。即便是百年以后的厄普代克(Updick)介绍克尔凯郭尔时,仍然认为克尔凯郭尔是个外表浮夸、内心不负责的胆小鬼。到底克尔凯郭尔为什么要放弃蕾吉娜,又要一生对她念念不忘?
很多人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解释克尔凯郭尔对婚姻和两性生活的逃避,其中“大地震”事件最引人注目。但克尔凯郭尔在日记中对此语焉不详,后人根据史实推测源自他父亲的性爱婚姻。老克尔凯郭尔在他第一任妻子尸骨未寒之时,就让自己的女佣安妮怀孕,后先后生下7个孩子,除了克尔凯郭尔一个哥哥外,其他的都在34岁前暴毙,而34岁是耶稣受难的年龄。老克尔凯郭尔几乎一生都陷在这种宿命的泥淖中,他将孩子早亡视为最大的惩罚,时刻等待末日审判的到来。这种家族式阴郁笼罩在克尔凯郭尔头上,直至临死前他还在抱怨自己的不幸。在克尔凯郭尔看来,父亲的淫乱和母亲的未婚先孕,都是基督教不可原谅的罪孽。格拉夫因此将亚伯拉罕献祭以撒和克尔凯郭尔父子的关系相比,只不过亚伯拉罕走向了救赎之路,而克尔凯郭尔父子终生在“千年难以解冻的”的苦痛中挣扎。克尔凯郭尔选择独身,并不是为了逃避婚姻,也不是限囿宗教禁欲,因为克尔凯郭尔曾说过:“中世纪认为贫困和独身等情况会喜悦上帝,这从来都不是基督教的教义。基督教建议贫困和独身等情况,是为了不让我们疲于奔命在烦琐的有限之中,这样人可以更好地探求真理。”这种对婚姻性爱恐惧的“家族相似性”虽然影响到了克尔凯郭尔,但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克尔凯郭尔酷爱写作,为了写作可以放弃一切,这与卡夫卡极为相似。高夫(Joakim Garff)和阿拉斯泰尔·汉内(Alastair Hannay)都认为如果在作家、教士和丈夫之间选择的话,克尔凯郭尔首选作家,而且只选作家。1847年,克尔凯郭尔在日记里描述了写作对他的重要性:
我只有在写作的时候感觉良好。我忘却所有生活的烦恼、所有生活的痛苦,我被思想层层包围,幸福无比。假如我停笔几天,我立刻就会得病,手足无措,顿生烦恼,头重脚轻而不堪负担。这是一种强有力的充分的不会枯竭的鞭策,它日复一日,已经存在了五六年,它仍将一如既往、来势汹汹,人们也许会想,这样一种鞭策莫非来自上帝的天命?[4]35
作为思想家和哲学家,他肩负着更改时代和历史的使命,必须依靠写作扭转黑格尔时代的理性主义和路德之后的“群体性”基督教现状。写作确实是克尔凯郭尔离开蕾吉娜的理由,但宗教和信仰才是横亘在克尔凯郭尔和蕾吉娜爱情之间真正的屏障。
在克尔凯郭尔看来,爱情是灵肉分离和整合的临界点,是上帝与人类的分割符,上帝通过罪孽和堕落的方式指引人类,而性爱婚姻就昭示着“道成肉身”的秘密。如果说乔治·巴塔耶眼中的色情是消耗道德文明的离心力,那么克尔凯郭尔眼中的爱欲则是信仰的向心力。婚姻是人类价值最高的实现方式,在《非此即彼》中代表伦理价值的威廉法官赞美婚姻是“地球上最亲密的关系和最美的结合”。在《创世纪》中上帝借亚当、夏娃的经历告诉人类:性爱是堕落之路,同时也是回归之路,正是因为人类堕落,才彰显信仰的必要和上帝的伟大。
就像克尔凯郭尔将存在区分成审美、伦理和宗教三个阶段一样,他将性爱也进行了辩证法式的区分:唐璜代表感性审美的性爱,是绝对的肉欲,没有任何精神因素;浮士德代表伦理中的性爱,用世俗婚姻的形式为性爱正名;约翰尼斯代表宗教的爱,是绝对的“反思性爱欲”,犹如上帝“诱惑”并占有人类,爱是神圣的拯救;在《非此即彼》中他认为爱情和婚姻从属不同存在阶段,审美和伦理不可兼得。他借约翰尼斯告诉科迪莉亚要回归自己,经历过无望的爱情后,让她反思自己的人生和存在现状,最后进入“精神的顶端”,作为“勾引者”的克尔凯郭尔是带领她寻找自我的苏格拉底和上帝。尽管克尔凯郭尔认为婚姻是侍奉上帝的合理道路,但并非最好的道路。但此时他仍然表现出对审美生活和伦理生活的游移不定:“结婚,你会后悔;不结婚,你也会后悔;结婚或者不结婚,两者你都会后悔;要么你结婚要么你不结婚,两者你都会后悔。”[11]而到1843年出版的《恐惧和颤栗》中,克尔凯郭尔已经非常确定要选择宗教阶段的生活,人生存在形式不能或此或彼,只能在非此即彼中选择其一,并勇敢地承担自己的选择。因为面对人生道路的“诸阶段”,不应被动地追随,而是积极主动地参与选择——借此,克尔凯郭尔成为存在主义先驱。
作为哲学家和神学家,克尔凯郭尔认为爱的最高阶段是精神之恋。他希望在精神领域引诱、占有、跟随、救赎——就像信仰上帝一样——蕾吉娜,反之亦然。爱情的意义并没在终点站婚姻里自然呈现,而是在爱的旅程中,爱的反思中:“我回忆我的青春和初恋。在那个时代,我曾渴慕着,现在我只渴慕我最初的渴慕。青春是什么?一场梦。爱情是什么?这场梦的内容。”“和永恒相比,时间强大吗?”他说道,“时间能把我们永远地分开吗?”日记中,克尔凯郭尔说青春是“梦”,最好的青春并非体验,而是体验过后的回忆和反思。爱情的本质是“感伤的、诗意的回忆状态”,是一种精神状态。《恐惧和颤栗》中骑士和公主的寓言说明“这种爱是生活全部实质之所在,然而这种恋爱关系不可能实现的,不可能从理想转变为现实”。但是现实并不能阻挡精神的汇通,甚至是一种更深沉,更本质的爱,因为否定了现实之后,“这位骑士会去回忆过去的一切,但这种回忆简直就是痛苦,而在无限的弃绝中他与协调达成了调和。他对那位公主的爱,就他而言,将成为一种永恒的爱的表达,它会具有一种宗教特征,会神圣化为一种对永恒存在物的爱。”通过“无限的弃绝”,骑士和公主进入永恒,他永远得到了“公主”。所以,克尔凯郭尔理想的爱情既非唐璜的肉体之爱,也非浮士德式的灵肉结合的爱情,而是约翰尼斯式精神的占有,这种信仰之爱才是真正的爱。
19世纪的丹麦,保持独身就是异端,会被视为残缺不全、生命颓废。然而,保持独身正是克尔凯郭尔的伟大之处,就像他的精神导师苏格拉底毅然选择饮鸩而亡的道路一样,克尔凯郭尔也选择了一条无人走过的道路,并且从不放弃。独身的克尔凯郭尔也经历了挣扎和痛苦,他并未被击倒,相反他认为人生存在本身就是恐惧和绝望。克服绝望的唯一出路就是寻找下一个绝望,最大的希望孕育在最大的绝望之中。
正如亚伯拉罕献出自己儿子的绝望之时心怀的希望,克尔凯郭尔献祭蕾吉娜,才能怀抱一生爱的希望。克尔凯郭尔用“弃绝”展示对蕾吉娜的爱,唯有战胜这种巨大的恐惧,才能从瞬间“跳跃”到永恒之中,才能和蕾吉娜永远在一起,这是他从上帝那儿得到的最不寻常的东西。蕾吉娜后来知道了他们爱情悲剧的真正原因,1856年,克尔凯郭尔死后不到一年,蕾吉娜从丹属西印度群岛给克尔凯郭尔的外甥亨里克·隆德写信说:“上帝啊,对他来讲,他将我献祭——无论是源于天生的自我折磨(无疑他是这样的),还是内在的对上帝的渴求。我相信,经历了时间的考验和他行为的结果验证,事实会显示的。”40年后,她更清楚地告诉莫莉:“克尔凯郭尔在这次悔婚中的动机是他宗教任务的构想。他不敢将自己和任何人捆绑起来,为了不阻挡上帝对他的召唤。他不得不牺牲他最珍贵的东西,为了满足上帝对他的要求:因此他献祭自己爱……为的是写作。”[10]36-37克尔凯郭尔将蕾吉娜献祭给上帝,他们的爱赋予了宗教仪式感,成为爱的最高形式。正是这个原因,他们之间伦理的世俗婚约失去了意义,升华为哲学家的精神之恋和神学家的上帝之爱。
在克尔凯郭尔看来,婚姻和宗教都不应当是群体行为,而应当是自我个体的选择。选择独身是爱情的另一种方式,避免在伦理婚姻中丧失自我,并能在信仰中寻找到爱情的真谛。爱情不是相守,而是相思;不是肉体交融,而是精神占有。就像亚伯拉罕孤独地前行在摩利亚的路上一样,克尔凯郭尔用独身走在自己的爱情之路,这条路人迹罕至,所以才有别样的风景。
注释
[1]享利希·海涅.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M].海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4:294.
[2]Mark Stapp.Kierkegaard’s Work of Love.ProQuest LLC, 2009:137.
[3]汝信.看哪,克尔凯郭尔这个人[M].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33.
[4]克尔凯郭尔.克尔凯郭尔日记选[M].彼得·P.罗德选编.晏可佳,姚蓓琴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30—31.
[5]Tudvad Peter.Kierkegaard’s Copenhagen.Politiken, 2004: 39.
[6]Alastair Hannay.Kierkegaard: A Biograph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155.
[7]苏珊·李·安德森.克尔恺廓尔[M].瞿旭彤译.北京:中华书局,2004: 36.
[8]Joakim Garff.Søren Kierkegaard: A Biography.Trans by Bruce H.Kirmmse.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7: 175.
[9]克尔凯郭尔.恐惧与颤栗[M].刘继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
[10]Kirmmse, H.Bruce.Encounters with Kierkegaard: A Life as Seen by his Contemporaries.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6: 54.
[11]Søren Kierkegaard.Either/Or, Translated by Howard V.Hong and Edna H.Hong.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7: 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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