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宫中流言纷扰,都说那只杀死婢女青藜的鬼魅又现身了。宫中妇寺无不感到惊悚,就连我手下的那些甲士……”游余身披甲胄站在车右的位置,正要与父亲说起这几日在宫里当值时的一些难处,谁知车子猛然一抖,他忙扶住车轼定了定身子,这才又继续说道:“就连那些甲士都不中用了,一到了夜里就全都躲在营房中不肯出来,我是说什么都没用了!”
“就这种事情你竟然还有脸在我面前抱怨?”游余本以为父亲会多少给自己些指点,谁知自己的话音刚落地,父亲竟然咆哮起来:“在宫里当差的,不过都是些没什么地位的异姓子弟,就算是有些公族出身的,也都是不成器的!以你游氏嫡子的身份地位,若连他们都调教不了,为父还真是有些不放心了!”
“便是异姓子弟,也都是有荣誉的!他们在家里也都是主子,我总不好将他们当做仆隶一般使唤!”游余颇感无辜,故而辩驳道:“就算是以公族身份相压,让他们一时惧我怕我,可背地里却并不会敬我重我。如此,于长远而言又有何益?我只想着与他们以诚心相交,如此即便是费些时日,却总不至于一无用处吧……”
“哼!你倒是歪理一套一套的!”公孙会(庄族游氏第二代,任司寇,字伯符)满是不屑地嘲讽道:“什么时候竟学了宗伯和司马的那副嘴脸?俗话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中原诸侯素来以亲贵为尊,就算是近支的公族,若是不能奋起图强,过不了几代也都会没落,更别说那些已经亡国亡家的孽种了!如今公室宽厚,给这些异姓的破落户一份拿得出手的食邑田产,就已经算是为先王尽了义务了,难不成还真要把他们当成宝贝一样供着?成何体统!就算是宗伯和司马,他们高看那些异姓子弟一眼,也无非是为了保住他们在桓庄之族中的地位,有意结交一些援助罢了,你当真像你这般实心实意的?还想把他们当朋友?真是笑话!”
对父亲的这番议论,游余心中是极为反感的,可又不好与父亲当面争执,只好把头撇到一边去假装看风景。见儿子默然不语,公孙会又继续说道:“你也别觉得为父说话不好听。若想要将来有个好前程,你就只管注意好国君和几位安人的动向就可以了。对他们,哪怕是无意中的一颦一蹙,只要计较得当,都是有好处的!至于其他的那些人,无关紧要,对你也没什么助益,枉费那么多心思干什么!”
“可他们毕竟也都是重情重义之人,我与他们相处多日,也并未见他们就真的比公族矮了半分!”游余忍不住回头:“若对他们不理不睬,不消几日我游余刻薄的名声便会传遍曲沃。有了这么一个名声,今后还有谁愿意与我共事呢?就算是公族也不愿与我相交了吧?”
“你倒是爱睬他们!”公孙会颇有些讶异地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就他们这些命如蝼蚁之人,何须将他们放在眼里!他们爱诽谤你,只管让他们诽谤就是了,还怕天塌了不成!我公孙会都已经刻薄了这些年了,君上可说过我半句不是?可不照样让我坐在这司寇的位置上?传扬出去!你倒是爱惜羽毛!殊不知这世道从来都是弱肉强食,你若存一分仁慈,那些人反口就能把你咬死,何尝在意你是否刻薄过他们!真是幼稚!”
听了这些话,游余早已被气得青筋暴起,巴不得当下就跳车离去。可父亲却偏是不依不饶,突然又转过身来怒斥道:“还有!就你宫里的那些破事,为父都不知听了几千百遍了,哪怕你不进宫去,我都能打听得清清楚楚!你要是实在没什么新鲜的,就干脆什么也不要说,别什么鸡零狗碎的事情都往我耳朵里塞!我费尽心机把你塞到君上面前让你做了个左行,难不成就是要听这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不成?我何苦来哉?反正路桥都已经给你铺好了,该关注些什么不该关注些什么,都得你自己拿主意!你若实在不成器,我还有其他的儿子,总能把这份荣耀传续下去的!”
游余生生地忍着心中的怒火,装作乖顺一般任凭父亲随意怒骂,心中只觉得这时间竟过得如此缓慢。眼看着父亲是越骂越凶,他突然灵机一动,忙插话道:“倒是有一事不知道父亲想不想听?”
“你最好讲些有用的!”公孙会没好气地说道。
游余紧张地说道:“当初我刚入宫护卫的时候,君上身旁一直都跟着一个模样极为清丽的侍女,名叫陵苕。君上对她极为信重,但有大事不决都会问她的意见……”
“此人说话犯冲,被君上关了起来!”公孙会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眼神是满是失望的情绪:“这有什么稀奇的?”
“哦!对……”游余一时也是张口结舌:“可……可奇特的地方就在于……在于……”
还没等他说什么,公孙会又插话道:“她被关在了先夫人的寝殿?”
“啊?”游余简直惊呆了:“这……这您都知道?我还是好不容易才查探出来的!”
“又岂止这些!”公孙会不紧不慢地说道:“为父还知道,君上对她爱而不察,姬氏早已窥出玄机且心生嫉妒。宫闱之中因年轻貌美博得君王一时青睐的事情数不胜数,为父见过的都不知有凡几了!就这样的女子,光凭着一张脸蛋和伶牙俐齿……哼!怕是能不能活过今年都未可知!有那么多需要你操心的你不顾,净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作甚?”
游余这下是彻底无话可说了。他本想反驳说“父亲您不是也知晓了嘛?为何我就不能关心?”可话刚到嘴边,突然发觉父亲的怒气已被自己打断,现而今也陷入了沉默,总不好再招惹什么,于是便赶紧闭住了嘴。
从无边的炼狱中脱身而出,哪怕是掉在了一片沼泽地里,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只要父亲不再张牙舞爪地数落自己,游余就感觉周身轻松了许多,只盼着快快赶到庄宫,如此便可暂时从父亲身边抽身,不必受这无处不在的煎熬了。
可正当他心中暗暗得意的时候,突然从临街的巷口中冲出一人,又恰好一头撞在了右侧的骖马身上。那马儿被猛得一撞,顿时便失去了控制,差点就将这驷车给掀翻了。好在这匹马也是受过训的,御戎拼命拉扯缰绳,没过多久便将车停靠在了路边。
突然经历这番凶险,游余着实是受惊不小。可当他惊魂甫定转头去看父亲时,却见父亲竟全无丝毫惧意,还没等车停靠稳当,他便麻利地解开了带扣跳下车去,大步流星地朝着刚刚那人走去。等游余颤颤巍巍地解开带扣下车追过去时,父亲早已将那人翻了过来,恶狠狠地问道:“何事如此惊慌?莫非是想谋害于我不成?”
那人躺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血,此时早已有些神志不清,只是口中还不停地念念有词。游余蹲下身去,附耳靠近他的嘴边,只听到他隐隐然在重复着三个字:“杀……人……了……”
游余惊异地抬起头来看着父亲,口中一字一顿地说道:“他说,‘杀人了!’”
公孙会悠悠地转过身来面向那道幽深的巷口,也一字一顿地吩咐道:“你!带人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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