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
此时她的小木屋里挤满了她的孩子们,而她就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转来转去,进进出出,拿一双拖鞋,开一盏灯,凡事躬身亲为,生怕别人的帮助是对她无能为力的印证。满是皱褶的皮肤耷拉在她枯老的面庞上,像一团被用力揉乱的纸,平铺展开,是一种再也无法复原的悲哀,我们每个人都将经历的悲哀。满头的白发,苍苍,纯净,像是心里下过的一场大雪,告召着生命的残酷严冬。我们可以轻易地想象她的年迈,是夜里止不住的辗转反侧,是几乎丧失咀嚼能力的牙口,是某时莫名而至的疼痛和对子女的不尽思念与回忆,但是最难熬的,还是度日如年的时间。
她长久地注视着某一处远方发呆,望着窄窄的窗户发呆,看着从前的老照片发呆,盯着老旧的屋檐发呆,端个木板凳坐在房门口发呆……当你看了同样的风景十次,一百次,一千次以后,重复的腻烦感会驱使着你逃离,逃得越远越好。但是她无法逃离,因为这就是她的生活,她已经在这间载满历史沧桑的木屋里生活了十来年,学会了用发呆打发无聊,懂得如何一个人度过这些寂寞的时光。以后的日子,她还将继续生活在这里,直到生命的尽头。
偶尔在一个天气不错的午后,太阳晒得万物复苏,暖融融的光线照进灰暗而混沌的房间,她会拿出铅笔,在孙子留下的草稿本上练习写字,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写的是她唯一认识的字——她养育了大半辈子儿女们的名字。东倒西歪的方块字安静地躺在发黄的纸张上,一个个儿女四散在天涯。同样歪歪斜斜地横在田字格里的,还有从零到十的阿拉伯数字——她需要通过它们来确认时间在一天里的进度,如果长时间不练习和重温,会忘记掉。
曾经
她最爱听咿咿呀呀唱个不停的温州鼓词,最喜欢词曲里文人进京赶考,穷酸秀才和深院闺秀一见钟情的故事,两者如何相爱,却受到了百般阻挠,跨越磨难的过程是多么曲折,每逢伤心动情处,她不免叹息连连。现在她不叹息了,叹息是对生活意志的消磨,她学会将叹息扼杀在恒久的沉默里。鼓词的腔调从此消失在她的生活里,成为曾经。
她和孙子睡觉,通常会在半夜里起床,悄悄添一床被子。怕的是孙子任性踢被子,不小心着凉。这个习惯让孙子们都不愿意和外婆一起睡觉,因为热的直流汗,捂得喘不过气来。现在她睡得比谁都快,躺上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睡得比谁都沉,呼噜声起伏跌宕,月光冰凉,该轮到孙子们为她加一床棉被了。
她最擅长煮混沌。在轻轻薄薄的混沌皮边缘捻一指水,掐上分量足的猪肉,压实,翻转,一朵轻巧的混沌便被甩在桌上,不出几分钟,用清水煮过后舀上来,撒少许的盐和酱油醋,放些碎虾米,细葱花,熟姜丝和紫菜,青白相间,甚是好看。一碗碗的混沌冒着缕缕的热气,是深夜三更木鱼敲响声里,最幸福的味道。
而在她的年迈里,所有昔日的兴趣爱好都成了云烟,成了可望不可即的怀缅,成为时岁的阶下囚。她的生活单调乏味,仿佛一眼就可以望到终点。
告别
儿子劈柴,哐哐当当里尘土飞扬,老旧的木头被砍刀劈成一片狼藉。女儿掌勺,凝固的白猪油在铁锅里滋滋作响,孙子抢着争那一只刚熬出的鸭腿,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她就乐呵呵地看着所有的一切,安安静静摆弄那只铝碗——大概是她的母亲留下来的老古董。经过一番寒暄,热闹到底还是归于冷寂了,人影再次稀疏起来,她执意要送,我们只好站在村庄门口挥别。
此刻夕阳的余晖悄然褪去,天际爬上一抹清寒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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