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牵梦忆

昨晚做了个梦，梦见爷爷奶奶破衣烂衫的，正在原来的旧房子前生炉子，过得很凄凉。早上一醒， 猛然想起下周就是清明了。一定是他们在提醒我，不要忘了去看他们，给他们多烧些纸钱。

想来爷爷奶奶去世已有好多年了，走时都是酷暑，爷爷是九七年，奶奶是二OO三年。爷爷去世时我 正逢暑假在家，那是我第一次面对亲人的死亡，第一次品尝人生最真切最无奈最痛苦的离别。爷爷是死 于高血压脑溢血。我刚放假时，他还在田里放秧水。当天在我家吃过饭，第二日晚就从床上摔了一跤 ， 随后就卧床不起。刚开始是手脚麻木，继而挂着挂着针却已茶米难进不能说话了。当二叔请城里的医生 来给他诊断时，医生说不用打针了，准备后事吧。爷爷被下了地铺！我永远忘不了下地铺时爷爷眼角不 断溢出的泪水。残忍的“地铺”无声宣告了爷爷的生命已进入了倒计时！

二叔一家也都回来了。沉闷的 夏夜，俩家人都守在院子里难以入眠。因不能吃东西，爷爷已瘦得皮包骨头，蔫蔫的肚皮像一块发皱 的牛皮纸，与后背几乎粘在了一起。后来嘴也歪了，眼也斜了，喉咙里发出风箱似的呼呼声。让人感觉那 那口痰仿佛是堵在自已的喉咙管里，恨不得一口把它全清理出来！当时奶奶附在爷爷耳边大声说：“三聋 子（爷爷外号），后孙们都到齐了，你也都看到了，要走你就放心地走吧，娃子们还要做事呢，不能天天守着你啊”！奶奶刺耳的话当时让我们很反感，但现在想来，奶奶不愧是个智者，她是不想让生者和死 者都痛苦啊！

从起病到离去，整整二十天。当针药已无法打进时，爷爷终于含着不舍的泪水走完了他的 七十三个春秋。妹妹买的“比肉还好吃”（爷爷语）的康师傅面他还只吃了一包，他的临终遗言就是在还 能开口时对父亲的那番话：“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三（我弟，有病），你们一定要好生待他啊；我死了，我的田不要退，那是一块好田呢”！ -

爷爷是个典型的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除了种田，还是种田。六十多岁了还自力更生，独立门户， 靠辛苦劳作养活着自己和奶奶。后来有了病，父亲和二叔坚决不让他种了，他偏是不依，说不种田才是 催他死呢。无奈，最后只得折衷为“只种一亩”。父亲常担心爷爷会“不测”在田里。每当烈日炎炎的 正午，一发现爷爷不在家，就慌忙到地里去找，有一次就发现他中了暑昏倒在路边。

爷爷在土地里勤 扒苦做，去世后奶奶竟从墙缝里掏出一包裹了好几层薄膜的“巨款”。 毛毛角角一数，竟有三千元！奶奶 说爷爷生前交待过，将来不管他们谁死在前，这钱就是用来做葬事的，免得娃子们提本。可怜的爷爷，他 甚至在第一次发病康复后就买了一副棺材，还有衣帽棺角、孝服孝布。村里人笑话他：“三聋子，你俩个 儿子都搞工作，还买不起你装老的东西，有俩钱不晓得买点好东西吃”。爷爷总是憨憨一笑：“都是名声 在外，孙娃子们要读书，负担都大着呢”。 -

爷爷虽说一辈子沉默寡言，但对孙子们的好我们都有深刻体会。那年我考上镇里的重点初中，爷爷 到街上给我买了双球鞋，还亲自杀了只老母鸡，走时又往我荷包里塞了五十块钱。嘱咐我“要好生读”。 星期天，爷爷挽着裤管在堰塘里端泥巴捉泥湫，然后满身污泥地提回来让奶奶择净油炸，用方便袋包了给 我带到学校吃。我们姐弟从小都喜欢往爷爷家跑，因为每次都有享头——不是炒蚕豆就是一捧花生。实在没 什么吃，就让奶奶炒鸡蛋饭或是烙油盐馍馍。有时还一人发几毛钱，让我们在后面代销店买麻花、锅块。在那个物质 匮乏的年代，爷爷种的西瓜、香瓜特别的甜，种的花生、蚕豆也格外地好吃。

爷爷去世后，为了方便照顾奶奶，父亲和二叔就商量，让她在我们俩家轮着住。

奶奶晚年是佛教的忠实信徒。除了 烧香拜佛 ，饮食上还“清斋”。炒了肉的锅都要用开水涮洗几遍，这确实给俩家的生活带来了诸多不便。 为此，母亲和二婶都和奶奶相处得不很融洽，发生口角也是经常的事。尽管奶奶常暗自垂泪，但始终没有放 弃自己的信仰。如果她认为哪顿饭菜有“不干净”的嫌疑，她是宁肯饿肚子也不会吃的。或许真是她的虔 诚得到了回报，她去世时没有像爷爷那样痛苦。早上还在二叔家吃了点面条，午休时竟吹着电扇永远地 “睡”过去了。发现时她手里还捏着一串佛珠。那年,奶奶整整八十岁。

除了和爷爷一样勤劳俭朴，奶奶最大的特点应该是聪明兼精明了。她不仅帮爷爷忙农活，还纺线织布 搞一些家庭副业供父亲和二叔读书。爷爷基本是做体力活当点小家，大事情都是奶奶操心。尽管那时 讲劳力挣工分，但奶奶宁肯自己受苦，也坚持着自己的教育理念：只有读书才有出息。奶奶的娘 家是镇上人，虽说家里穷没读过书，但她记忆力超群，儿时在戏院破墙外听到的故事，到老了还能讲得头头是 道，绘声绘色。村里的老头老太太都特别崇拜她，尤其是在夏夜里乘凉，一把把椅子围拢来：“三婶， 三婶讲一个”，奶奶便“咳——嗯——”的一声清清嗓子，抑扬顿挫地讲开了。散场时也往往是很规范的那 句“欲知后事如何，明天晚上再讲”结尾，很有当今“百家讲坛”的气势。我从小一直跟奶奶睡，五六岁了 还躺在她的怀里啃着她干瘪的奶头听她讲故事。冬天，奶奶给我捂脚、挠痒；夏天，奶奶给我赶扇、拍蚊。在寒来暑往的一个个漫漫长夜，我初次接触了《三打白骨精》、 《杨排凤》、《穆桂英挂帅》、《 薛仁贵征西》、《武松打虎》 、《黛玉葬花》等等古代名篇里的故事。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夏夜里奶奶带我到邻村里看电影。一群一群的人，踏着薄霜似的月色，欢声笑语地走在乡间小路上。那份快乐，是现在的孩子们永远无法体会的。如果说爷爷给我们的童年带来了物质享受，那奶奶无疑是给我们带来精神享受的人。

爷爷奶奶只生养了父亲和二叔，没有女儿是他们一生的遗憾。尤其是奶奶，每当看到别人的姑娘回娘家 ，谁都能察觉她眼神中的羡慕和黯然。特别是当奶奶和母亲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闹了矛盾，奶奶更是觉得委 屈无处诉说 。儿子虽好，可毕竟心粗，再说也不想让他们“两头受气”；我和妹妹虽说是她的“知心人” ，可读书了又上班，大多数时间都不在家。奶奶在爷爷死后的第二年，因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造成了骨折。幸亏父亲的精心照料，最后才能 拄着椅子在院子里转转。对于一个天性开朗爱热闹的人来说，不能走路 无异于坐牢！于是奶奶常常拖着椅子倚门望着大路。见有人走过来，不管男女老少，总想寻着搭个话。若 是老人，她就会邀请到里面坐坐。只要有人唠家常，奶奶就会精神大振，神采飞扬，甚至脸上会现出浅浅的红润来。

我和妹妹回家是奶奶最高兴的事。她会拖了椅子挨我们坐着，问这问那，谈古论今。有时也委婉地 说说和我母亲的“纠纷”。继而又说“莫要跟你妈说，只当不知道的”。 有时我们带点东西她吃，她就着 急地说：“娃子呀，你们不要乱花钱，奶奶能吃饭还要吃个么零食？要真对奶奶好，经常回来陪奶奶嗑嗑家常， 那比吃还好呢！”可遗憾的是，我们终归各顾各的事，没把奶奶的话放在心上。奶奶把我们一个个当成心 肝宝贝，可我们只要给她洗洗头，剪剪指甲，她就会逢人便夸：“我养孙女可有益呢，比人家养姑娘还强呢”！ 奶奶没有姑娘可以走动，一辈子没有个散心的地方。后来我和妹妹都成了家，本想接她到我们的小家去玩玩， 可奶奶又不去了。说我们都住那么高，她的腿又不方便，去了给我们添麻烦，终归是哪儿都没去成。现在想想还是我们不诚心，怕麻烦，最终给奶奶留下了遗憾，也给自己留下了愧悔！可世上哪有后悔的药呢？如今， “子欲养已亲不在”，只有泪成行！

奶奶生前和我有个约定，她说：“大孙女呀，奶奶没有姑娘，你和老二（我妹）就是我最信得过的 人，阴间和阳间是一样的，都要生活呢。我和你爷爷死后，你们要多给我们烧些纸呢”。我当时还开玩笑 说：“那你们需要什么，就托梦给我吧，顺便讲讲那边的故事”。没想到奶奶昨晚真的报梦来了，梦中的情景 还那样不堪。

奶奶呀，如里那边真是另一个人间，但愿你们常入我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