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人在历史中而动,或一时功名赫赫,或身边财富万千,存在的即俨然千载永保······但是,一通过时间,什么也不留下,过去了。另外又或有那么二三人,也随同历史而动,永远是在不可堪忍的艰困寂寞,痛苦挫败生活中,把生命支持下来,不巧而巧,即因此教育,使生命对一切存在,反而特具热情。虽和事事俨然隔着,只能在这种情形下,将一切身边存在保留在印象中,毫无章次条理,但是一经过种种综合排比,随即反映到文字上,因之有《国风》和《小雅》,有《史记》和《国语》,有建安七子,有李杜,有陶谢······时代过去了,一切英雄豪杰、王侯将相、美人名士,都成尘土,失去存在意义。另外一些生死两寂寞的人,从文字保留下来的的东东西西,却成了唯一联接历史沟通人我的工具。因之历史如相连续,为时空所阻隔的情感,千载之下百世之后还如相晤对。
沈从文的思想最终通到了这里:一个伟大的文化创造的历史,一个少数艰困寂寞的人进行文化创造的传统。
由个人生命的现实遭遇而体认历史,会心一个文化创造的传统,又由历史和传统而确认自我、接受命运。
应当接受一切,从而学习一切。
换言之,就是寂寞能生长东西,常是不可思议的。
管晏为事功,屈贾则为有情。
有情从哪里来?过去我受《史记》影响深,先还是以为从文笔方面,从所叙人物方法方面,有启发,现在才明白主要还是作者本身种种影响多。事功为可学,有情则难知。特别重要,还是作者对于人,对于事,对于问题,对于社会,所抱有态度,对于史所具态度,都是既有一个传统史家抱负,又有时代作家见解的。这种态度的形成,却本于这个人一生从各方面得来的教育总量有关。换言之,作者生命是有分量的,是成熟的。这分量或成熟,又都是和痛苦忧患相关,不仅仅是积学而来的。年表诸书说事功,可因掌握材料而完成。列传却需要作者生命中一些特别东西。我们说的粗些,即必由痛苦方能成熟积聚的情——这个情即深入的体会,深至的爱,以及透过事功以上理解与认识。
深陷困境的日子已经不算短了;没有意想到,在川南的小山村,在土改的进程中,在过年的孤单时刻,沈从文产生了深刻的历史醒悟,自觉地向久远的历史寻求支撑的力量,把个人的存在连接到令人肃然的文化创造的伟大传统上来。
千载之下,会心体认,自己的文学遭遇和人的现实遭遇放进这个更为悠久的历史和传统之中,可以得到解释,得到安慰,更能从中获得对于命运的接受和对于自我的确认。简单地说,他把自己放进了悠久历史和传统的连续性之中而从精神上克服时代和现实的困境,并进而暗中认领自己的历史责任和文化使命。
此行初始,沈从文确曾抱着把单独的生命融合到一个群中去的意思;但最终,单独的生命投向了有情的传统——他没有直接说,精神上却已经非常自觉而明确地把自己放到了这个文化创造的长远传统延续下来的脉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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