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是谁?”温渝欢微微失神,轻声问。
身后没有回音,她疑惑地转身,“家萱?王家萱!?唉,算了算了……”
王护士到底只是十八岁的女孩子,不知为何没有送去附中读书,与其说把她当做助理、同事,倒不如说是多了一个孩子做朋友,使这隔绝世外的十里海棠林显得不再寂寞冷清。从背后另一扇窗望去,女孩已经顺着后院的小路跑远,消失在各类稀奇植物层层叠叠的枝叶中。
温渝欢叹了口气,放弃了把她叫回来问清此事底细的念头。尽管并不清楚这个孩子的身份,但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她的眉眼透露着一丝丝熟悉的感觉,记不起从什么地方见过。王家萱这个名字,她很清楚自己是从没听过的。她比自己晚出生了十七年,而自己十七岁那年已然背井离乡,向着自己惦念的远方,一去不回头。
十七年前,春陵一中的海棠花是开在教室窗前的;十七年前,春陵一中门前的街道是温渝欢心中唯一一处弥漫着人间烟火的故乡。
天祥街24号,春陵茶肆。
温渝欢坐在靠近柜台的藤椅上,头发略显凌乱,圆桌上摆着英语书,书旁演草纸上布满了杂乱无章的文字。
在那个奶茶店市场过度饱和的时代,春陵茶肆总是门可罗雀。巷子深处的地理位置,不加修饰的外店面,单调的包装,使得这家店在此处久久埋没,无人问津。一中的学生几乎是极少进店的,工作日的主顾都是一些爱享受生活的退休老人,硬生生把奶茶店当成茶馆。
然而温渝欢却只喜欢这一家店,宁愿多走些路,每周日下午都会来坐很久很久。春陵茶肆卖的奶茶,从来无需特意嘱咐少放糖,含糖定会少于三分,甚至只在一分左右——也许这也是生意惨淡的原因之一。按照温渝欢的说法,三分糖以下的奶茶,才能尝到奶茶真正的味道,初入口时微苦,细品过后,方得淡淡清芬,像极了她眼中的人生。
“对不起,我……我刚刚读书读得入神,不小心碰翻了纸杯……”
红茶流淌在不大的圆桌上,洇湿了英语书的一角,温渝欢忍不住轻叫一声,一边动手抢救现场,一边抬头寻找肇事者的身影。坐在对面的人连忙站起身慌张地道歉,手足无措地低头看着她的动作。
“啊没什么问题不大。”她宽容地笑了笑,将手中湿透的纸巾扔掉,重新坐在桌前。几分钟后,她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睁大双眼:“等等!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别的客人哎!”
“小江你别理她,她这个人总是这样,一卷起来就像失忆一样,脑子里总像是少一根弦。”一个身上系着青绿色方格围裙,剪着空气刘海,扎两个麻花辫的女孩从柜台后面探出头来,明明年纪只比他们大一岁,却有着与她们这些城市女学生全然不同的干练泼辣作风,随手将手上的水珠在围裙角擦两下,一对柳叶眉的眉梢灵活地挑起,“欢欢,你别是连我都不记得了吧?”
温渝欢茫然地愣了一会儿,随即拼命点头:“记得记得,当然记得,你是知寒姐。”
沈知寒是整条巷子里打工人中公认的与众不同的女子,这原因可能是她尽管全身都是乡土风格的烟火气,却从不被烟火气沾染的蓬头垢面,穿着打扮也不会让人觉得土气,只会让人联想到音乐剧里那种田间放歌的清新感。当然,另一个原因是她的正式工作在市中心的美容院,她能够讲出邻家店主无论如何想象不出的事情来。
“他也是我们店里的老主顾之一,几乎每周日都会来这里读书,跟你一样,你们还说过一两次话。不过人家倒是还知道读点文学作品轻松一下,哪里像你这样天天课本不离手。你就一点也不记得见过他吗?”
“啊,是吗,对不起。”温渝欢笑起来,开始认真打量这个人。他身上穿着春陵一中的校服,从颜色看与她是同年级,人很清瘦,气质干干净净,脸却是不容易被记住的那种类型,“高三三班温渝欢。你的名字是?”
“江翊言,高三八班江翊言。”江翊言抬手推了推细黑框眼镜,“话说,沈姐,今天怎么没看到刘姨?”
沈知寒踮脚拧上煤气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端着茶杯从柜台后面绕出来,拉过一张藤椅到桌前坐下。温渝欢看出她笑得不太平常,那笑里仿佛隐忍着什么。
“我妈跟我爸游山逛水享受生活去了,上周一就走啦。我们美容院人手多,我只需要坐上午的班,上午工作,下午就来看店。想当年,我妈从小的理想就是开茶馆,可是我们小镇根本没有这种希望,她开了半辈子杂货店,直到我对她讲城里的奶茶店。”她低头啜了一口茶,“欢欢,小江,你们这个年纪都会有理想吧。从前宁生对我说,理想是一个人最重要的财富。心若有个栖息的地方,如何辗转都不算流浪。我读书少,但是我明白。”
“那么,知寒姐,你的理想是什么?”
沈知寒淡然一笑,脸颊连同眼眶微微发红:“我要努力工作,等宁生从他支教的地方回来,我要和他一起,带着比我小十八岁的妹妹,去海边看日出。”
事隔经年,温渝欢始终没有忘掉那幅画面:穿青绿色围裙的沈知寒神色认真,没有毫不掩饰的爽朗笑意,没有诙谐调侃的语言,只是认真地看着两个孩子说,想带家人去海边看日出。
她承认,在那个瞬间,她的心狠狠地感动了一下。她和江翊言默默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神色。
那个春天,是两个学生高中时代的尾声,是沈知寒一生中最愉快的日子。那种感觉不同于一般的快乐,对三个人都是如此。春陵茶肆的相聚是他们的秘密,是他们的故乡。
远方有很多种,回不去的远方,无法抵达的远方,还有装在心里虚无的远方。远方就像导数压轴题,如果没有一步一步走到终点,一切都不甚明了,一切都是空谈,一切都望不到尽头。温渝欢总是抓紧三个人谈笑的间隙,笔一直没停。
话音已落,她停了笔,潇洒地勾掉便签纸上的一行字,下意识露出一抹满足的笑。
江翊言看到她手中习题册的封皮,“理科是很有美感的东西,可惜我学不懂。不过这也不重要,对于我来说,只要可以有读不完的书写不完的文章,就足够了。”他已经站起来,身体微斜,倚在茶肆墙边的书架上,嘴角意气风发地上扬。
高考在即,谁都见过了金戈铁马的阵仗,感受过一夜一夜以命搏命的血战,多少失了些棱角。可他们依然愿意在这短暂时分方寸天地苦中作乐。
“我从前也是常写文章的,等到高考结束,我写写咱们的故事吧。”
“好啊,一言为定,等到高考结束,我就为你们写诗,为我们的春陵茶肆写诗。”
“文章的事我可不懂,那就,等着看你们的成果啦。”
五月槐花香气四溢,小巷尽是清甜气息,悬在叶间的青虫随风摇晃,可爱非常。
温渝欢听说,如果无论如何都觉得什么东西可爱,那多半是没救了。如果这样说,这一年,她可能不知不觉间对很多事物都已病入膏肓。这是生平不曾有过的事。
温渝欢从小对离别一词毫无感触,初中毕业时冷眼旁观身边人彼此声音哽咽,旅行中面对同行的同龄人浓厚的想家情绪生出一股真诚的无法理解。可是联想到不久后的背井离乡,她平生第一次感到某种无法言喻的心境。
在生物考场中放下笔,窗外响起稀稀落落的蝉鸣。温渝欢将手插进校服口袋,握紧里面那枚小小的平安符,耳边好像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欢欢,小江,下周你们高考,这个给你们带上吧。”
那天沈知寒穿着一袭鹅黄色碎花裙,站在春陵茶肆门口,笑得灿烂,裙摆与柳条一同随风颤动。
温渝欢书包里那一打便签纸上的最后一行字是:考上庐州大学,离开春陵城。
听说江翊言就在这一楼的考场。她忘了问,不知是真的忘了问还是害怕在考试之后碰到他。高考意味着结束,意味着离别,和平时到底是不太一样的。
“都结束了。不管结果如何,都结束了。”她整个人瘫软在考场的椅子上,中断了脑中密密麻麻的联想图。
最后一次全校集会结束,一曲远去,曲终人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管怎么努力奔跑,都追不上山头猎猎作响的理想大旗,挫败感成为常态,便不能称之为挫败感。
江翊言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衬衫,一个人站在石盘路的柳荫里,阳光散射成七彩的颜色,撒在他的肩头。
“江翊言!”和同窗们告别之后,温渝欢站在二楼连廊的铁栏杆后面,朝楼下喊道,但她却没有了下句。
此次一别,可否重逢?他们都不知道,他们都深知世事无常。
江翊言转过身,快速地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截住了她的话头:“我们都还在路上。彼岸抵达之时,即是重逢之日。”
“那可是你自己说的,你要永远记住——”温渝欢大声回答,心里泛起无法形容的酸楚,但她的眼睛毫无湿意。
2023年的夏天,温渝欢跟在父母身后,提着沉重的行李,坐上了一辆火车,任凭窗外风景变幻,任由火车把她拉到没有方向的远方去。
她换了新的便签本,扉页上写着:庐州大学考研再战。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