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在瓦房里,给那个面容黝黑的农妇做笔录。屋内逼仄杂乱,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门后安装着门闩的门扉、天花板上粗大的一根根横梁、紧贴墙壁显得又高又大的一只旧橱柜,被烟雾及岁月熏得乌黑。柜子旁边是灶台、水缸、一些瓶瓶罐罐、一张小木桌、几把椅子,其它杂七杂八小件的家居用品,或悬挂,或高摆,或低放,散布于晦暗凄凉的房间里。我们小心翼翼坐在有些摇晃的椅子上,胳膊肘倚靠着颜色暗淡的旧木桌,桌子另一边的妇人,三十多岁,短发,暗绿色秋上衣,身体壮实,个子不高也不矮,悲戚的眼眸里含着晶亮的泪水,也含着慌乱与惊惧。
光线从敞开的后门散射而入,明亮变幻,绚丽多彩,如同把一大块长方形的三维立体彩色屏幕竖立在那儿,色彩缤纷,随心所欲在我们的脸庞上、头发上、身体上涂涂抹抹,在我们身后惨白的墙面上涂涂抹抹,持续不停,乐此不疲。循着光线望去,门外是一片光明的世界,绿草如茵的堤岸下,溪水潺潺流淌,悄无声息带走满天浮云与落叶。远处群山,披着茂密丛林,在深秋阳光照耀下,清晰秀丽,横亘在对岸。近处树木,枝叶扶疏,沿溪而立,树下一条人迹罕至的古道,随着地势曲折起伏,在草丛与树叶间隐约可见。高挽裤腿、肩扛农具的村民,从宽阔冰凉的溪流中哗哗涉水而过,溪水最深处,仅淹没他的膝盖。此类场景,或许早已为当地民众所熟视无睹,却是一个来自海边的二十来岁的青年所稀罕见到,他的家乡,只有一条水沟般的小溪,经常因干旱而断流,村后小山丘,长年海风呼啸,卷起漫天尘土,光秃秃的山坡上,遍地鹅卵石与坟茔,让人心生悲凉。
眼前这个肥沃富饶、静美如牧歌的小山村,不论四季轮回,还是日月交替,无时不刻使人联想到年代久远的一个个美丽传说,想到桃花源,想到陶渊明,想到无尽的诗情与画意。哪个会想到最残忍的事情,在这样山清水秀、风景如画的地方?
然而,此刻若是跟随了我们,慢步走到后门外的墙角下,站在细密渔网环绕而成的围栏边,便可见到几只肥硕的黑鸭子口吐白沫,东倒西歪僵硬地躺卧在泥地上,它们全被下了药。屋里那只橱柜最上面一层,有一袋来历不明的饼干,也被人下了药。这户人家十来岁的那个女孩儿,今天上午在学校参加期中考试,提前放学回到家里,像往常一样帮助她的在村外庄稼地里劳作的母亲做家务,可能因为肚子饿,也可能因为嘴馋,看到柜子上那袋饼干,就搬来椅子爬上去拿了几块吃,然后搅拌了些饲料打开后门要去喂鸭子,发现它们都倒在那儿一动不动,赶紧跑出家门,想去喊她的母亲回来,结果途中毒性发作,结果现在她也僵硬地躺卧在村口的路边。
那张木桌中间,凌乱堆放着几本小学课本和作业簿,封面上的铅笔字稚嫩而工整,书写着它们的小主人的学校、班级、姓名、座位号。坐在我们对面的妇人,低声啜泣,在提问中断断续续地讲述,悔恨、自责、悲痛、惶恐,她的丈夫,为了给家里多赚一些钱,通过劳务派遣公司到远洋外籍渔船上捕鱼,长年不在家,家中只有她和两个小孩,从未与人结怨,不清楚为何遭此毒手,女孩儿是老大,另一个是男孩,年仅四、五岁。昨天夜里她和孩子们已经躺在床上睡了,听到有人在屋外梆梆敲门,起来开门,黑暗中什么人也没有,低头瞧见那袋被屋里灯光照亮的晃晃荡荡挂在门环上的饼干,以为是哪位好心的不辞而别的邻居拿过来送给她们吃,就取了下来,随手搁放在橱柜里。
低矮的瓦房在村里密密麻麻挤成一团,许多房子还是以前的那种夯土墙,房前屋后的巷道迷宫般弯来拐去,坎坷不平,很多地方非常狭窄,仅容一人通过,污水横流的小水沟在路面任意穿行,铺着鹅卵石的地上,滑溜溜有些难走。身穿高档皮衣的警官,刚从县城里赶过来,一不留神,身上的皮衣被突兀出来的尖锐墙角刮擦到,磨破了一小块皮,皱起眉头连声咒骂,抱怨不已,好像这种破破烂烂的地方原本就不应当让他过来,好像这个世界上,最值得关注的,就是他身上那件闪着高级光泽的黑皮衣。
我们走到村外,一根根麻竹高大如树,耸肩垂头肃立在道路两侧。淡黄色沙土路面往前延伸,拐弯消失在漫山遍野的竹林里。无数片枯萎了的竹叶,在寒风中纷纷扬扬离开枝头,飘飘洒洒,漫天飞舞。
两名法医戴上医用手套,蹲在路边空地上仔细检查小女孩的身体,她一动不动仰躺在硕大的麻竹枯叶丛中,显得格外瘦小羸弱。法医轻轻扳过已经僵直的身体,掀开后背衣裳,一大片停止循环流动的暗紫红色血液,触目地沉积在小小的后背皮肤里。梳着马尾巴长发的头部,随着身体被往右侧翻动,木偶般僵硬地被带离了地面,沾起细碎枯黄的草梗与叶片,沾起斑斑点点的灰土与砂粒。随着小女孩头部的晃动,在晴空下稍微闪烁光芒的,是穿挂在苍白耳垂上的廉价金属耳环。五指蜷曲呈握拳状的幼小手掌,再也无力抓住任何东西,套在左手腕上颜色鲜艳的那只塑料小手环,可是她生前的最爱?永远闭上双眼的脸庞,依然充满稚气,依然在眉眼与嘴角边,清晰可见生前的活泼好动,与俏皮可爱。
法医从随身携带的箱子里取出手术刀,要剖取小女孩的内脏送去化验。一同送去化验的,还有那几只鸭子的内脏,还有放在围栏内给鸭子喝水的小水盆里残余的污水,还有那袋来历不明的饼干。
他们开始伸手去解开她的上衣。我再也受不了,低下头走开。
忙完后,众人聚在村头一间小餐馆里准备吃饭,有三个人过来作陪,分别是村治保主任、学校的校长、小女孩的班主任。班主任是一位很年轻的男老师,看起来很腼腆,在我们面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饭菜还未端上来,大家围坐在餐桌边,除了我和那位男老师,其他人都抽着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着闲话。那位男老师突然涨红着脸,起身离开了。校长,一个五十多岁模样的老头,呵呵笑起来,摇了摇头,跟我们解释说,这位老师在他的那群学生面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在其他场合,经常像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孩子。
傍晚时分,我像往常一样关上房门坐在宿舍里看书,然而,什么也读不进去。西边的太阳渐渐沉入群山之间,天色暗了下来,书本上的字迹越来越模糊,我走到床边,摁亮悬挂在房梁上的白炽灯泡。又翻了一会儿书,不经意间抬转头,发现玻璃窗外奇异地重新变得非常明亮。打开房门,站在长廊上仰望天空,一团团漂浮的云霞,都像着了火,映照得大地一片猩红,从楼房前方蜿蜒而过的溪水,更是红得可怕,在苍穹下闪闪发光,有如血流成河。
我无心再看书,顺着长廊外的石砌阶梯下来走出大门,缓步踱到跨溪的石桥上。成千上万只归巢的乌鸦在溪边树林上空盘旋、翻飞,聒噪嘶哑的鸣叫中,鸦群扯下了厚重的夜幕,黑压压从头顶上方倏然降落,覆盖住大地上的一切。溪水打着漩涡,在桥洞里呜咽。对岸街市,灯光刺目地一盏接一盏亮起,悄然显现一排排挂着招牌的店铺、琳琅满目的货物、来来往往的一个个模糊人影,熙熙攘攘,语笑喧阗。新装璜的酒楼,高耸在桥头边,灯火通明,富丽堂皇,从一扇扇窗户里传来呵叱声、狂笑声、推杯换盏声、划拳吆喝声、噼里啪啦麻将声、啊啊啊啊啊的高亢的歌声。山风拂面,冰凉彻骨,站在桥上,我感到荒诞而怪异,感到异常陌生,恍恍惚惚,觉得自己所身处的,已非人间。
站在桥上,蓦地,我想起蒙克的《呐喊》。变了形的人,变了形的天空,变了形的水流与大地。那一声尖叫,如同火山爆发,如同狂风怒号,席卷这个被血染红的、极度扭曲的、可诅咒的、肮脏的世界。绞尽每一滴血污,拧干每一颗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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