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天黑得特别快,周五下班的时候,已然是华灯初上。我们与朋友约好晚上一起聚餐。房间里,我们边吃边聊着彼此生活、工作上的见闻趣事,天南地北、国内国外,相谈甚欢。
男士们喝过两杯酒以后,酒酣耳热之际,话语开始变得随意起来,朋友主动聊起自己的父亲。我和其他朋友对视一眼,其实我们早已达成默契,在这位朋友面前,我们一直都尽量不谈起彼此的父母,朋友的父亲患了老年痴呆症,并且现在症状越来越严重,这已经成了这位朋友的最大心病。
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他的妻子是位全职家庭妇女。朋友上班去以后,他的妻子每天要独自面对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公公。每次下班回家,看到妻子烦躁不堪的样子,朋友特别理解妻子的感受,因为他,即使是亲儿子,只要在家与父亲相处超过一个小时,自己也会觉得无法忍受下去。听到这话,我们都有些愕然,但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菜在锅里翻滚着,热气熏染得整个房间开始变得雾蒙蒙的,隔壁房间里客人的声音也渐渐地隐去。朋友絮絮叨叨地诉说,我们静静地倾听。
朋友的父亲没有退休前,在物资站担任站长,手下有几号人,从年轻的时候就有嘴巴骂骂咧咧的习惯,得病以后依然没改,不管对谁,反而变本加厉,并且时不时在家里大喊大叫,发出怪声。最近一年,父亲的语言开始变得断断续续,不再连贯,毫无征兆的随口就抛出一句半句的话,里面夹杂着骂人的话。逐渐加重的病情似乎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胃口。嫂子做的刚出锅的大包子,朋友只吃一个,他的父亲连着能吃三个;吃面条的时候,朋友吃一小碗,而父亲要吃一大碗,吃完后还不停地让添饭。朋友说,父亲头脑中应该已经没有了饥饱的概念。
有时早上起床后,看到父亲精神状态挺好,朋友会主动和父亲聊几句,问父亲:你叫什么?父亲就会眼珠一转,眼睛一瞪,大笑一声,哈哈,我忘了叫什么了,他娘的!然后气急败坏地再甩出一句句的脏话。我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姓名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独有的记号,一个人经过岁月的历练,几十年下来,活到最后居然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我不禁唏嘘不已!岁月是无情的神偷手,而偷走的恰恰是这位父亲的记忆,对朋友而言,父亲虽然近在身边,但思想、精神却在离家人一点一点远去,家人除了心痛,却无能为力,感觉最多的是悲哀!
最让人人崩溃的一次,朋友苦笑了一下,继续喃喃说道,父亲大小便失禁,一直使用纸尿裤。这天他躺在床上,身子扭来扭去,竟然大便在了床上,家人赶紧清理的时候,父亲抓起大便,一下子甩到了墙上……
父亲已经不能自己穿好衣服。那天早上,看到外面的天挺好,朋友打算陪着父亲外出晒晒太阳。朋友正在专心致志帮父亲穿衣服,没想到父亲一个耳光突然甩到朋友脸上,朋友顿时眼冒金星,差点被打晕过去,想起发生在父亲身上的种种,怒火三千的朋友真想狠狠地反手还一巴掌,可抬头看向父亲,父亲依然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好像什么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朋友一下子跌坐在床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差点掉下来,可最后还是忍着没有掉下来,人到中年,哭给谁看?朋友说,那是自己的父亲啊,那是为这个家辛苦操劳了一辈子的父亲,自己又能拿他怎么办?
看到朋友说这话时黯然失神的样子,我们都无语了。其实这几年来,与这位朋友相处过程中,我们都在有意识地回避这一个话题,那就是他的父亲的健康状况。谁也没有打断他的话,任由他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朋友是个特别孝顺的人,这几年他对父亲的付出,我们或多或少都了解一些,大概此时他的倾诉能稍微减轻一下他内心里的郁闷吧。
我轻轻地问了朋友一个问题,老爷子还认识你这儿子吗?朋友一脸悲戚的说:他应该不认得我了,他现在只对小时候的事情还能断断续续地说上点儿来,然后就陷入了沉默。我悄悄地换了一个话题,你家嫂子真是贤惠,真是很贤惠!朋友答道,那有什么办法?没有办法!
老来多健忘,前半生操劳奔波,朋友的父亲后半生现在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生病了吧。岁月一点一点地正在偷走了他的精气神,他的记忆就像岸边的沙滩一样,正在被大海的浪花一点一点吞噬掉,直至最后全部淹没,失去全部的记忆,忘掉身处的这个世界。
俗话说,为人子女,最不幸的事情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可现在亲人还在,这位父亲却已感受不到子女对他的温情,往事和岁月在他的头脑中博弈,岁月战胜了过往,他的大脑正在一步步被还原成初始状态。
龙应台在《目送》中说,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是啊,在目送的时候,亲人或许会和你打招呼告别,或许不会而是一味地赶路,我们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我们总得去做些什么。我们尽力地去做,在能微笑的时候,真诚地对对方微笑;在能拥抱对方的时候,用力地去拥抱对方;在能宽容对方的时候,一笑泯恩仇……让彼此的头脑中储存更多的美好吧。那么,当那一天果真来临的时候,在某个灵光乍现的时刻,希望彼此之间,你还能恍惚记得我对你的爱,我还能依稀记得你对我的好!
远去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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