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梦,衍生出一个故事。
一、梦魇
那一天的开始,真像是一场噩梦。
那时,天正朦胧,我刚从憨甜的梦中醒来。
整个部落还静悄悄的。偶尔有走动的声响和低声的交谈,我知道那是守护部落的勇士们在巡逻。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
原本静谧的清晨被打破,我听到勇士们突然高声的喝问与呼喊,听到有急促匆忙的脚步声,有武器碰撞发出的凌乱刺耳的声音。
身旁的姐妹们都纷纷起身往外边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我起身迟了些,刚走出门又被匆匆返身的姐妹们拉回了屋子。
有怪物来攻击部落了。姐妹们惊恐地对我说,并嘱咐我留在屋子里不要出去。
我内心慌乱,听得打斗声越来越近,像是往这边来了。
“不要慌张。”年长的阿姆从里屋出来,脸色一如往常的从容平静,我的害怕担忧,在阿姆满是皱纹的微笑中消弭了不少。
“阿离,你要照顾好自己,你肚子里的宝宝,会体会到你的情绪。”
我低头,轻抚小腹,那里还很平坦,并没有我见过的嫂嫂们怀孕时候的凸出,但那坠坠的异物感,却提醒着我有小生命在她的肚子里成长。
真是神奇呵。我微微笑。下一瞬却又被失去了笑容,内心又被恐惧占了上风。因为——门破了。
屋子的大门被打破了,碎裂的木块飞到一边,姐妹们惊呼着躲避。
从洞开的大门裂口处,她看到一个巨大的树形怪物正与族中的男人们打斗。它是那么高耸,恍如千万年长成的深山古树,族中高大威猛的勇士们,在它面前都显得渺小。它是那么坚固,族中尖尖的长矛,都刺不进它的表层。有类似人的四肢的东西从它的周身长出来,只见它一甩动,就有一个勇士被它甩到一边。
它靠近了,就在门前。姐妹们愈加惊慌,有的紧紧聚在一起,有的四散奔逃。我不知被谁碰到,一个站立不住就要跌倒。正慌乱间,好似有一只手臂接住了我,拉我入怀。
我刚舒一口气,下一瞬却又骇得血液几乎凝固——我被怪物抓住了。
我掏出随身的匕首,用尽全身力气扎向它。
一下,两下。勇士们的尖矛和利剑都无法伤到的怪物,竟被我小小的匕首深深扎了进去。
匕首尖端,带点微微的淡红色。
我又惊又喜,抬头间,却见到一双悲伤的眼,那眼中水波潋滟,让我一瞬间失了神。
二、梦迷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身在空中。我刚想尖叫,有一双眼看过来,神奇地安抚了我。那深深的眼眸,在古树斑驳的树身上显现,竟与阿姆的一般具有神奇的安抚作用,让我静心凝神。阿姆的眼,历经几代世事,饱含沧桑与智慧,它又是为何有这神奇的功能呢?我疑惑,却已不再有畏惧。
我被它似人的手臂抱在怀里,虽身在半空,却十分安稳。我能感受到有风呼呼在耳边刮过,却都被它挡了开去。
我低头,地下是一片密林,是我不熟悉的地方。
我抬头,有许多疑惑想要问出口,却见它眼神突然一变,平和温柔中闪现一丝痛楚,止了前行的速度,慢慢落到了下方的密林中。
待到落地,见它随手一挥,脱去了那古树般的外皮,在眼前的是个清秀的男子,着装与我族人相差无几,只是脑袋却是光光,亮闪闪的,有几分有趣。
啊,原来它,是一个他。他看着我,笑得温柔。
“你是谁?”我问。我心里有好多疑问。
他一怔,细细打量我:“阿离……你……你不认识我了么?”
“我认识你么?”我不好意思地笑,在他显得受伤的眼神中不自觉有些歉意,“我好像忘记了好多事情。阿姆说是因为我怀了孩子的缘故,等生育之后就会好了。”
我的手顺着他的眼神往下,害羞地摸摸肚子:“阿姆说,里面有两个小生命在成长呢。好神奇……”
“两个么?”他喃喃。
“是啊,一开始好像只有一个的,过了段时间阿姆再看,说是又有了一个。阿姆说,后面的一个虽然来得晚,却是一点也不弱,现在跟前面那个差不多大呢。”
在还未知对方身份的情况下,竟然就说了这么多呢,我笑自己,真是太没有警惕性了,再次问到:“你到底是谁?我之前认识你么?”的确是有熟悉的感觉呢,感觉在他身边,很安心,不再有害怕的感觉。
他又看我良久,良久,最后叹息一声:“你既已忘记,那就暂时不必想起吧。若是这样你比较快乐的话。”
“哦。”虽然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我却还是听话地点了头,“那,这里是哪里?我们要去哪里?”
“我本想带你去的地方,现在想来,也暂时去不了了。这里,却是我也不知是哪里了。”
“那,我们之这算是迷路了么?”
“有我在,别担心。”
“嗯。”我乖乖地应。他伸手过来,我自然地拉住,温热的手心,熟悉又迷幻。
“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有轻轻的笑声。
三、梦醒
这片陌生的密林,因为有了他好像变得一点都不危险。他牵着我,迎合着我的步伐慢慢走,好像没有多久,就见到了一个村落,有三三两两的人家。
他上前交谈几句,是我不熟悉的话语。我疑惑,却见那村人已热情地打开扉门,他回过头对我微微笑,我便又安心地与他一起进了屋子,住了其中一间干净的房间。
这个村落的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语,但他好像都能听懂,且能应答。我有疑惑,想了想又放下了。在他身边,我好像可以全无忧虑全然托付。非常奇异的信任感。
日暮时分,有一个女子来找他。那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子,一身火红的衣裙,总让人感觉她性格也如火般明艳。
他见到她,微露讶意,但还是把她迎进了屋子,还关上了门。
我有些微的失落,心里有些酸酸的,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也许,是为了她那有些微凸的小腹?
我听到屋子里有低低的争执声。也有压抑的咳嗽声。我有些担忧。
过了半晌,门开了,那美丽的女子从屋子里出来,瞪着我:“你伤了他?”
我恍然想起之前在部落中我刺他的那两刀,在密林中见他身上没有伤痕,竟也没有在意,此刻听她提起,慌忙看向他,他的脸色,确然比常人苍白几分。原来,并不是他皮肤白皙,而是失血的缘故?
我的心骤然痛起来。却见他止住了还欲开口的她,又回过头来向我微笑,轻轻说着:“没事”。
那女子气得叹气:“阿稷哥!你……”终究也还是败在他温柔但坚持的制止中,一挥手,似有一株古树飞来,她竟也像他那般,变身成树形的怪物,乘空飞去。
原来,他们才是同类呵。
“原来,你叫阿稷啊……”我喃喃,有些失神。
“嗯。”他有些担忧地看着我,眼神中悲伤与不舍纠缠,“阿离,抱歉我不能陪着你了。我的部族里出了点事,我必须要回去与我的族人一起面对。若是我能够平安归来,我再去找你……或者,我不再见你,才是最好的吧……”他轻轻地搂住我,我呼吸着他身上好闻的气息,恍惚在梦境中。
他把我放回到离部落不远的地方,面对着我一步步退去,渐渐升空。
我听着身后勇士奔近的声音,看着他渐渐远去,变成一个小黑点,直至消失不见。
真的好像一个梦啊。而现在,是梦醒了么?我问自己。
四、梦碎
我又回到了部落。之前被他打伤的勇士们,其实受伤不重,但还需要休养一段时日。
那被打破的木门,已经又安上了。
我和姐妹们,又重新同阿姆一起,生活在那部落最中心的大木屋里。
我心中的疑惑,阿姆慢慢给我解答了。
原来那能化身古树飞行的,是温族,与我部落有些宿怨。那小腹微凸的女子,据阿姆估计,是温族的巫女。至于我和那阿稷的关系,阿姆却也语焉不详,只说我在一次外出时遇见了他,具体发生什么说是不甚清楚。
我叹气,轻抚肚子,想到那个红衣似火的女子,又想到清雅温柔的他。一想到他,心里就酸酸软软的,好似储了一汪水,满满荡荡晃晃悠悠的。
“阿离,你是我族的巫女,身担重任,不可再胡思乱想影响情绪。”阿姆又一次点我。
我点点头,长长呼出一口气,与姐妹们走去采摘果子。林间清新的空气让人心悦,姐妹们欢笑着,我也展开唇角。
日子平静地过着,我的小腹也渐渐凸起来,坠坠的感觉过去了,好像肚子里的宝宝们稳稳踏实了。
而那短短的离开,就像是梦一般,痕迹越来越淡。若是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我可能就此安稳地在部落里度过一生,最后像阿姆一样,守护着大家,也被大家守护着。
可是那一天呵,那又是惊醒梦境的一天。
那一天,部落里有祭祀。
大伙儿聚到了部落边缘的一片空地上,部族里的男人们插上雀翎,赤膊上身,胸背部用兽血涂画出复杂的纹路,围成一个圈手舞足蹈着,踏着从远古流传下来的节拍。
忽然,有“喀拉”声响起,空地边的一颗大树,突然倒了下来。我的心突然一动。
在众人的注目中,那棵树中间幻化出一个人影,挣扎着要爬出来,却只爬了一半就好似没了力气,趴在那里不再动弹。
众人围了上去,我却几乎僵住无法动弹。
那身影……是阿稷?!
“上次没有防备,让你逃了,还带走了我族的巫女,实在是可恶。可你居然还敢停留在我族附近,真是不怕死!这次,看你还怎么逃!”
那人抬起头来,那苍白的脸,那带血的唇,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是我轻忽了,没有想到你们的探寻术已是如此厉害。只是……”那温柔的眼望向我,其中的情意让我几乎承受不住。
眼看着族里的勇士们举起了剑矛就要动手,我大声喊住手,用尽力气跑到他的身边。
他微笑着,把手伸向我。我赶紧抓住,泪突然不受控制地涌出,心中的酸楚满溢。
“别哭,别哭,没事的,阿离别哭。”他依然笑得温柔,宁静的声音安抚着我,“我原想找个离你近点的地方疗伤,可以安静地看着你。可是没想到这也是奢望了。对不起,不能好好照顾你了。你要好好的。不要再哭,要开开心心的。阿离是个活泼的小姑娘哦。”
握着的手渐渐没了力气,慢慢滑落。我紧紧抓住,想要留给他一个笑容,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滴落,心里疼得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
为什么?为什么?
我转头质问,看着那曾经熟悉的一张张脸,此刻显得如此陌生。
阿离,这是部族恩怨,不能因个人情爱影响了立场。
好冷好冷的声音。像是冰冻的水面,慢慢裂开缝隙。
五、梦寻
“啊……”我忍不住仰天哭喊出声,身子绞痛。好像有水从身子里流出来。好疼好疼。
我听到阿姆稍显慌张的声音,听到她吩咐身旁的姐妹准备什么东西,听到她叫我深呼吸,听到她说孩子快要生出来了。
好疼好疼。一阵阵紧密的疼痛,如潮水般来袭,一波刚刚退去,一波又涌上来。我努力克制忍不住抖动的身体,跟着阿姆的节奏呼吸着用力着,脑袋中一片空茫。
好疼好疼。好像没有尽头的疼痛。我力气渐失,阿姆还在让我用力。最后一次,最后一次。阿姆说。又一次用力。我只觉腹中突然一空,还没有听到哇的一声,疼痛又袭来。
还有一个。阿姆说。我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好想睡去。
不要睡,不要睡。有谁在我耳边呼喊。
快醒来,快醒来。有谁在我耳边呼唤。
我睁开眼睛,疼痛袭来。
继续用劲。阿姆说。
我再一次深深吸气,用力用力。眼泪已经干涸,我紧紧咬住嘴唇。
有无数画面在我脑海中闪过。
我记起来了,阿稷,我全都记起来了。
那跌落山谷的片段,你在溪水边把我温柔唤醒的时刻,我们相依的时光,族人来寻而不得不分离的难舍,约定好再次相见的时刻……
对不起,阿稷,是我失约了,是我忘记了一切,所以你来寻我,你来带我回我们相遇的山谷,是么?
阿稷,我们的孩子出生了,是我们的孩子呵,你却没能看到。
孩子!孩子……
我焦急地想要起身,没有了一丝力气。阿姆过来了。
这个孩子很健壮,他未来会是我们部族伟大的族长。而你和那个男人的孩子……
他怎么了?我努力起身,一个姐妹将一个弱小的孩子抱给我。
阿姆,你为何在我肚中放入另一个孩子?为何要让他夺取我孩子的营养!
阿离,你是我们部族的巫女,这是你生来的使命呵。阿姆叹息。温族在最近的一次部族危机中已经几乎覆灭,这个孩子,也就不要留了。
不!阿姆,不要这样!这是我和阿稷的孩子。是我的孩子啊!
他这么虚弱,即使留下,怕也是活不了多久的。
留给我吧,留给我吧,我恳求道,看着这个皱巴巴的小不点,在其中找寻着那温柔的痕迹。
也罢,就给你留个念想吧。只是,终究留不久呵……
五、梦逝
很久很久以后。我慢慢老了,变得像阿姆一样。只是,我没有阿姆那积淀而来的宁静与智慧,痴痴呆呆,常常徘徊在部落边缘,看着林深处出神。部落里的年轻一辈们多会笑我,问我,阿姆,你在找什么呢?
而与我年纪一般大的姐妹们,很多都已逝去了。还在世的,也已经如我一般苍老,行动如我一般迟缓。她们偶尔会看着我,面露忧愁。而我报以淡淡微笑。嘴角微微勾起,内心一片空茫。
从我肚中出来的那个健壮的孩子,最后不负众望成了杰出的族长,带领着族人将部落发展壮大,族人们的生活也越发好了。
而我那瘦弱的皱巴巴的孩子,我和阿稷的孩子,却终是没有能够长大,他在这个尘世只存在了几天,那幼小的生命便逝去了。他的灵魂,此刻应该与阿稷在一起吧。
阿稷,我亲爱的阿稷,我应该和孩子一起去找你,我们应该在一起的。可是,在孩子离开后,阿姆给我喝了一杯水,我记得那杯水泛着淡淡的蓝色,或者是我望着孩子,眼睛太湿了没有看清。我记起来了,那次我们分离后,阿姆给我喝的水,是淡淡的绿色。
我不该喝的。我不该喝的。阿稷。我怎么能忘了你?怎么能忘了与你的约定?
阿姆说,身为巫女,就要学会承受别离。要学会无悲无喜。
可我太笨了,我一直学不会啊。
如今,阿姆也逝去了,我也到了彼时阿姆的年纪了。
我的记忆,时而空茫,时而清晰。
我不想再忘记了。我不会再忘记了。
阿稷,我来找你了,找你和孩子了。
阿稷,我已经苍老,你会不会认不出我。
你会不会依然温柔微笑,给我宁静的安抚,就像曾经,年少清雅的你,安抚那个受伤的小女孩。
阿稷,多谢你,给我如许温柔爱意,让我在长久的岁月后,心依然可以轻快悸动。可以微笑,可以泪流。
附 诗经·王风·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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