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随笔。
后来我终于同他在伊拉克利翁的港口说上了话。
天气转凉,他包裹着一件素色的大衣,头戴一顶城内绅士们都会喜欢的小礼帽,手上则戴着一双深黑色的手套,从口袋里伸出来的时候露出一截洁白的手腕;他掏出一只皮夹,付钱让我给岛上的人捎一些秋衣。
行李要首先从伊拉克利翁出发,到达一家小村庄后再由专门的船夫划小船送进斯皮纳龙格,辗转几次,使人打起退堂鼓。我听说之前他来过几次都没能把东西寄送过去,(天气原因,我猜)可能心里烦躁得紧,我看到他的眉心皱得结在一起。
还远远不到寒冬的季节,港口城市的人都习惯吹海风,只有从异乡来的人才会感到寒冷。我看他立起大衣的领子,一副瑟缩的模样,在远方灰瓦白墙的映衬下单薄得像片枯叶,衣摆被港口的风吹得如同一只摇摇欲坠的枯叶蝶。
“先生,请问收件人是?”我看他冻得够呛,主动帮他填写单据,
“是岛上诊所的医生,刚上任的那一位。”他很简短地答了,也没说到那人的名字。他冻得牙齿发颤,咬字也不太清楚。
“请帮我把这个箱子捎到诊所去——请问三十够吗?我的手头也没有更多现金了,到了岛上您可以向他再要一些。”
“好的。”我答应着,从冻得闷声不响的帽子男士手中接过那一只颇重的箱子。
他并未说明自己的名字,可岛上那位黑发医生却笃定地猜到了捎东西给他的是谁。
真是聪明的人,我暗地里想;他长得高瘦又英俊,似乎是从异国学习了治疗麻风病的技术,引进岛上的隔离诊所后得到了不错的成果。到了后果然如同那位男士说的,他又给了我一些小费,说是辛苦我这样来来回回替他捎东西了。
他们似乎是临走时吵了一架,所以那位男士在港口时一直阴沉着脸,似乎还在生着气。我把这些都和医生说了,却没想到他捂着肚子大笑起来,过了会儿才想起擦去方才笑出的眼泪。
“他不要紧的,”医生安慰我,“不要被他那种凶恶的眼神吓到了,他只是在赌气而已。”
我回想了一下,确实是令人畏缩的眼神。
“真是一位好医生啊,”我停好船,看他倚在码头的栏杆上填写凭单,得到了一句很勉强的“是啊”作为回答。
他还没消气呢,我猜想,他可能不爱说话,寡言少语;但他的字却工整又漂亮,最后的一行签名的字尾飞了起来,却是不认识的文字。和他委托运送的书籍是同样的字体,可能是他们国家的医学书,用麻绳整齐地捆着。
他似乎读出我的疑惑,很善解人意地回答:“是我的名字。”
尔后又加了一句,“那位医生和我同乡,名字写成字母是O-S-A-M-U,这样或许会比较容易记得。”
他用原子笔的前端在收件人那一栏里仔细写下十个字母,工整地排列着,像他说话那般周到。
那你的名字呢?我用希腊语问他。
那双属于异乡人的蓝色眼眸中透露出一些惊讶,却又很快地平息,他又低下头,在寄件人那一栏写了什么,这次是五个字母:CHUYA;
Chuya先生,我学着他的口型说话,或许是不太适应东方语言的发音,我说得有些奇怪,引他笑了起来——其实不绷着脸的时候我觉得他很好看,笑的时候还会露着一颗小虎牙,很像是个年轻的学生而非学者。
——啊,他是学者这件事是很久以后告诉我的,那时我们已相当习惯了伊拉克利翁和斯皮纳龙格之间的来往,他惯常地把东西交给我,而我有空则和他多说几句。
他说他和Osamu先生都是异国来的学者,专门研究麻风病的预防和治疗;而雅典的医院不是个进修的好地方(“那里对待患者太不人道了”,他说),而斯皮纳龙格病例较多,接触到的病患也更多。
你们不怕感染吗?我忍不住问道。
这时他的眼睛里有很深的悲伤,深邃得像是目光尽头那片爱琴海,许久之后才开口:“不要紧的,我们都有着觉悟。”
我认得那种眼神,去斯皮纳龙格的人都这样。医生也好,患者也是,麻风病是巨大的死神,你永远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攫住你的脖子。
只是没能想到它来得这样迅速,悄无声息。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翌年十二月,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年的冬天是希腊最为寒冷的一个冬天,积雪终日不化,穿得厚实了才能在海上航行。
我从伊拉克利翁大学毕业,回家过圣诞假期,赶得上年末最后一趟船只。Chuya先生来了,我有一年没看到他。一年未见,面容没什么太大变化,他的蓝眼睛依旧明亮如初,气质却沧桑了很多,谈吐间也蕴上烟草的气味。
我照旧拿来凭单让他填写,风雪萧瑟,他在寒冬中却踟蹰了一个世纪,亦未能下笔。
“您怎么了?”我问道。
“不、我只想问问能不能捎带我一起去。”
应该是可以的,我答他,内心却吃了一惊;过去的几年里他们极少见面,都只是在话里不时提到对方,虽然有着争吵却感情很好;我早看见Osamu医生在左手无名指戴着和他相对的戒指,也知道他们忙碌的日子里都靠书信维系感情,倒也平平淡淡地过了,从没有什么惊涛骇浪。
他朝我勉强地笑一笑,似乎是在感谢我不去深究原因,只是说:“上一位医生感染麻风病过逝了,我要去赴任,补主治医生的职位空缺。”
他的手搁在要运动的货品上,正是一块不大不小的墓碑石,上面刻着我不认识的字体,正并排列着。
后来我收到了一封讣告,沉痛悼念斯皮纳龙格失去的一位优秀医生,他有着黑色的头发,还有个很爱他的伴侣。
我再也没见过Chuya先生,我也再没回过伊拉克利翁的港口。只是时至今日我仍然能够回想起那石头上刻的文字,末尾稍稍翘起来些。
我猜那是他们的名字,并排列在一起,以后将要安心地一同下葬。
End.
*斯皮纳龙格岛:1903年成为麻风病隔离区。位于克里特岛东南部。
*伊拉克利翁:克里特岛上最大的城市。
(以上两条均摘自百度百科)
*详情可看维多利亚希斯洛普的小说《岛》。本篇依照小说为原型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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