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的土月饼太好吃了，又甜又酥，我早一个，晚一个。有一次一下子吃了两个，饱得晚饭也没吃。”隔着屏幕，我夸着好友寄来的中秋美食。
“小心血糖高了，人长胖了。”她提醒我。
“放心，我怎么吃都长不胖的。”我为自己有口福沾沾自喜。
“北方人穷，打的月饼还是空心的。这是我们小时候的干粮。”
“就是这空心的酥呢，实心的反而不好吃了。你们小时候的干粮这么好呀！酥油甜脆，有钱人的凡尔赛。”
我一边吃，一边捡着掉下来的碎屑，一粒也舍不得丢。忽然想起我的太婆。她看我吃麻球，有芝麻掉下来了，就用手指沾了芝麻放在自己嘴里，芝麻被牙齿挤兑着，香气憋不住会冒出来。然后太婆笑眯眯地看着我吃，她也香。
我小时候家里根本没有零食，长到6岁的时候第一次看到香蕉，那是太婆在上海的干女儿带给她的。太婆舍不得吃，留了两根给我。
她帮我剥开香蕉，黄色的香蕉皮向四周翻开，像开出的玉兰花瓣，米白嫩滑的香蕉果肉裸露在我面前，弯着身子一副要倒落的样子。我馋得先咽了下口水，然后张嘴“阿呜”一大口咬上去，软糯香甜，牙齿还没怎么嚼就化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水果呢？
太婆撕下一片香蕉皮，用她长长的指甲盖在香蕉皮上面刮了一层薄薄的果肉，米白的皮层颜色暗下来。太婆把指甲盖上的绿豆大小的果肉放进嘴里，抿着嘴唇磨了几下，好像吃进去一大块香蕉似的，然后说：“嗯，蛮甜的，没有牙齿也能吃得动。”
太婆的牙齿全都掉光了，装了满口粉白粉白的假牙。她不吃饭的时候就把假牙摘了放在贮着盐水的小瓷碗里，平时就瘪着嘴巴，弯弯的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心里总有开心事冒出来，止不住这笑意。
太婆的头发花白了，洗完头松散地垂下来，能披到腰际。但太婆一直把它们束起来，绕几道盘在后脑勺，用一片大大的银盘发簪固定着。前面宽阔的额头光溜溜的，没有刘海没有一丝乱发。从侧面看，太婆就像画报上的旗袍女人那么美，虽然她没有旗袍，只穿着土布襟衫。
而正面看太婆，弯弯的眉毛也像一丝不苟的头发一样，顺着眉骨弯在眼睛上方，清晰得仿佛梳过一样。虽然太婆是单眼皮，我却能在她的瞳孔里看到我的影子。我知道太婆的眼睛能发亮发光，因为她八十岁了还能穿针引线，自己做布衫短褂。
太婆一个人住两间草房，在爷爷奶奶家西隔壁。她喜欢我妈妈，妈妈在村里上工，就经常把我放在太婆家。太婆总是弯着睫毛凑近我夸我：“小囡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再加上一双巧手，以后能许个好人家。你看你妈妈的手就很巧，你也像她。”
太婆一边说，一边拿手绢做成一只老鼠，托在手掌心。另一只手在布老鼠背上来回摩挲，嘴里念道：“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吱溜吱溜滚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小老鼠从她怀里一下子蹿到我的怀里，把我吓得尖叫着赶紧躲开，又嬉笑着歪到她怀里，纠她的衣服。太婆后仰着身子，张开没牙的嘴，笑着说：“胆小鬼！你看把太婆牙齿都笑掉了。”
然后她把布老鼠的头和尾一拉，又变回小手帕了。我央她再做一个小老鼠，再玩一次。她就反复做，我就反复学，自己也会用手帕做小老鼠了。太婆也是巧手呢。
爷爷家的相框正中，放着一张太婆的大照片，那是太婆年轻时在上海照相馆照的，头发乌黑额头光洁，眉清目秀的，原来那单眼皮叫“丹凤眼”。
后来，我看到宋庆龄的画像，感觉怎么这样眼熟，那清爽圆润的面容、光洁开阔的额角、纹丝不乱的发髻，不就是太婆的模样吗？
太婆把她的银簪子叫做“银巴巴”，那是她为数不多的首饰里面最显眼的一件。我想古典美人的装扮，至少应该有一件这样的银饰，带着岁月的暗沉，越带越亮，那是生活磨出来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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