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老了，不得不常和医院打交道了，但因为前些年我冷落了他，他找我时显得惴惴不安的，这让我很不自在，所以对他的态度倒格外地体贴起来。
我猜想前些年，舅舅可能会在家里感慨我嫌弃他这个穷舅舅了，但几次往来后，他可能又会炫耀外甥女还是很看重他的。所以，一次舅舅来医院后两三天，我破天荒接到了小表弟的电话，他说手指不小心割伤了在中医院缝了三针，问能不能到我们医院来拆线。
我和小表弟约了见面时间。我有十多年没见他了。到了门诊大厅，我拔打他的手机，对面走来一个小伙子叫了我一声“姐”。若不是舅舅和我说过小表弟是帮人拉货的，我肯定得以为他开理发店了。
小表弟的衣服看上去很时髦，头发是烫过的，脑门上留了一小撮长发辫成细辫子盘着。现在社会这样打扮的，要么是理发的，要么是唱歌的。
看到小表弟的一瞬间，我立马想起了大表弟。那年冬天，留着长头发的大表弟穿着牛仔裤、白衬衫，两个手插裤兜，站在儿科走廊里装模作样地浏览着墙上的黑板报……
时间仿佛重叠了。我恍惚了一会才回过神问小表弟手是怎么受伤的，小表弟又冷又酷地答了五个字:干活，不小心。一如二十多年前那个大冬天，我问大表弟为什么穿这么少，来找我什么事，大表弟说:不冷，我路过。
拆完线，为了找点话题，也为了向小表弟表示亲热，我对他说:小华，听你爸说你是帮海鲜老板拉货的？过些天能不能来帮我拉点东西？乡下你姑姑他们住的地方要拆迁了，很多东西要扔掉，你顺便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
十多年前我去舅舅家时，他们家只有一个碗橱，一张方桌几条长凳，两张床都不是正式的，一张是祖上留下的放粮食的柜仓，一张是用几条长凳搁几块木板搭的简易床，放衣服是用两个木箱。我想这些年舅舅也不会添置多少家俱，有些东西他们应该能派上用场。
小表弟连连点头，说:好的，好的，可以的，你到时打我电话好了。
从我娘家往外走几百米就是市区，可历任市长不知道怎么想的，一会往西发展，一会往东发展，一会往南发展，我们紧贴着市区北边的地方就不得发展。可那里离市区实在是太近了，所以二十年前就冻结了:户口不能迁入，房子不能新建，大修也被控制。我家房子漏水越来越严重，这次我是终于盼来了要往北发展的新政策。
新房子要五六年后才能拿到，好在我早就作了准备，一年多前我就把楼下一个向阳车库作了装修，方便因骨质疏松症爬楼不便的母亲居住。
见到小表弟后半个月，我打电话让他下班后到我家吃晚饭，吃完了替我搬一个床板。可小表弟不一会就过来了，他说上班时稍微溜会号没关系的。于是我就带着他先去搬东西。
刚到我妈家门口，正好拆迁组的工作人员过来，那些人都是我不敢得罪的，每次来，都得赔着笑说话。这么一分心，我和老公都忘记和我爸妈介绍小表弟了。
搬好床板，我让小表弟把冰箱拉他们家去，因为我已给爸妈买了不需要除霜的新冰箱了。可小表弟说家里有冰箱，用不上了。我说那看看有什么用得上的过几天来拿走，小表弟屋也没进一口拒绝:真的什么都有了呢，都不需要了，我们家也快拆迁的，到时也是没地方放呢！
舅舅住我家北边，以前骑自行车要个把小时，市区往北发展，拆迁倒也有了可能，但毕竟远了点，一两年内大概拆不到。于是我劝小表弟:那些橱是坏了，可你拿去劈了当柴烧不是比地里收的秸秆更耐烧吗？那些桌子椅子的家里要请客办事的话不是可以用的吗？你们家一时半会拆不了，你自己的车子拉过去又不用运费！
可小表弟说家里不用柴灶了，坚决不拿任何一件东西。把床板送我家后，也不肯再来吃饭，我让他带一箱酒给舅舅喝，他说他爸已经不喝酒了。
看小表弟如此生分，我想是不是我忘记把我爸喊出来和他见面生气了？赶紧向他解释，我妈腰椎骨裂已在床上躺一个多月了，我爸照顾我妈累了我看他睡着了所以没唤他起床。
表弟“哦”了一声走了。过了两天，舅舅骑着个电瓶车，带着一大袋蔬菜还有一箱牛奶来看我妈了，我这才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小表弟回去说我妈骨折，最注重生老病死时人情往来的舅舅，哪有不来看望之理呢？
舅舅来了后，我妈打我电话，我没等下班就去了。舅舅知道我是上着班赶来的，当然很开心，絮絮叨叨和我说了好一会家常。
我问舅舅什么时候戒的酒，舅舅说:没有啊，我还是每顿要喝一点的。
“原来小华是客气啊！前天我让他带箱酒给您，他说您戒了。我让他把那旧冰箱拿回去也是不要，说买好了。这些桌子椅子一样不肯拿，要不然拿去劈了当柴烧也好嘛！家里现在都用液化气了吗？”
“呵呵，他哪里肯拿，他什么都不会要的。冰箱倒真是有了，是他舅前几天送过来的，也是旧的。他什么都不会拿的，呵呵……”舅舅边说边“呵呵”地笑着，这语气，也搞不清是无奈还是自豪。
“没用液化气呢！柴灶？没拆啊！柴禾有的，足够烧。地里收了好多玉米杆。现在种地是不赚钱，可不种地我干啥呢？又不能去做小工了。呵呵，种地哪有钱赚！喏，去年种的玉米，种子买了……化肥买了……加起来正好等于收的玉米卖的钱，一分没赚。不过赚了柴禾呢！柴禾够烧了！”
舅舅如数家珍般把种子、化肥和卖的玉米钱报给我听，我当然记不清这些数字，除非录音，除非当时就拿笔记，这精确到个位数的钱大概只有舅舅隔多久都能记住，因为这是他的全部生活！
听到舅舅种地只赚了点柴禾，我又想把那些旧家俱塞给他，尤其是我还有好几块床板，都是木条钉的，拆起来很方便，用它当柴禾不比玉米秆强多了啊！谁知舅舅和我一样的感受:我不舍得我那些旧东西白扔了没人替我利用，舅舅辛苦耕种一年“赚”的柴禾又如何舍得扔了烧我的“柴禾”呢？
不过，小表弟不肯拿我那些东西和舅舅的心态有所不同。小表弟是好像拿了我什么，尤其是旧东西，在人格上就低了一等似的。
俩表弟好面子，绝对是遗传。可舅舅“脸上写满了挣钱很容易”的年代，他们还能乐呵呵地收下我和其他亲戚送的旧衣服，舅妈还把旧毛衣拆了织成花花绿绿的衣裤，一家四口，谁都穿过。现在小表弟对接受旧物如此排斥，难道是挣钱更容易？
“他现在能挣五千块钱一个月，比他哥挣得多。那些老板都抢着要他呢！他现在是用电瓶三轮车拉货。嗯，是不允许，交警要抓的。小鬼头滑着呢，抓不住他。所以老板才都要用他，他比别的工人多拿几百块一个月。你没见他以前用摩托车拉货呢！前面，后面，堆得比人还高。人家问他还能看路吗？呵呵，是危险，我也和他说了，他说行呢！他一车可以比人家多拉半车东西！呵呵……呵呵……”
“大华老婆现在不干活，她娘不帮他们带小孩了。那孩子不听话，老师三天两头找他外婆，老太太受不了，大华老婆只好回去带孩子，这下大华一个人挣钱更不容易了……”
“大华老婆娘家拆迁了，她和儿子户口都在那，也分到一套房子，可没钱装修呢。前些时找小华借钱，小华说没有，花光了。呵呵，可能真是没有，看他穿的用的，哪样都要挑好的，哪有钱多！不过他嫂子肯定不开心了，你又没女朋友，你一个月挣五千多呢，你怎么会没钱呢？呵呵……”
“全用完了应该也不会吧，可肯定没多少积蓄。给我？嗯，有的，有的。多少？哦，去年底给我拿了五千的。要真借给他哥了，呵呵，他们肯定还不了，大华现在就三千多一个月，老婆又不干活了，哪里还能有钱多？小的滑着呢，知道他哥还不了。呵呵……”
舅舅笑逐颜开地说着两个儿子，现在明显对小儿子更为满意。不知道是爱屋及乌，还是他一惯的喜欢吹牛的习性，接下来他聊起儿子的老板是多么有钱时，虽然语速仍然很慢，可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哦！
可老板的多少套房子，嫁女儿用多大的排场，毕竟和舅舅没有任何关系。舅舅的钱包里就几百元钱，一般情况下一个月花不完。他的钱除了买米和油盐酱醋酒，哦，醋他应该不会买，酱油买得也不多，酒当然还是袋装的料酒。至于买其它东西，对他来说都是额外开支。比如他来看我妈买的牛奶。
二十年前，舅舅送的人情总是比拿工资的人送得还高，现在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临走时舅舅掏出一个钱包，里面倒是有五六张百元大钞，舅舅手捏着纸币“呵呵”地干笑着一抽一抽的，向上的动作看上去像要把钱拿出来，向下的动作看上去是因为在说话而抖动。
我和我妈都来制止他。我妈说:兄弟呀，你来看望就好了，别买东西，也别拿钱，我们都有的，你自己留着花。
我则瞪着舅舅说:快把钱包放起来！拿什么钱！我还想给你点钱呢！怕你到时又拿一堆被子来！不要这么客气，你现在这么大年纪又不挣钱。要不我拿点钱你？要不你就把钱收起来！你看你带的这些菜和牛奶我都收了就行了，钱就别给了！放起来，啊！
我软硬兼施地阻止着舅舅，他也顺水推舟收了钱包回家去了。
舅舅留下的牛奶，应该是小店里买的，我妈说“这牛奶太甜，我喝了有点恶心”，让我拿去喝，我拿回家尝了一小口，全是糖精和香精的味道，然后我就把它们都扔进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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