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前途无量.饶师傅

狗.前途无量.饶师傅
作者:四川农业大学,潘坤

狗

“狗是我们与天堂的联结。它们不懂何为邪恶、嫉妒、不满。在美丽的黄昏，和狗儿并肩坐在河边，有如重回伊甸园。即使什么事不做也不觉得无聊，只有幸福、平和、单纯。 ”
———米兰.昆德拉
“我认识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欢狗。”
———罗兰夫人

日本东京涩谷车站有一座名叫“八公”的塑像，塑像周边的一方小天地，如今已成为东京青年男女恋爱约会的圣地。其实，八公只是一条狗，它在很小的时候被一位东京大学的教授收养，那时的它每天都陪着教授去车站坐火车上班，到下班的时候又准时地去接他回家。直到八公长到一岁多时，有一天，教授在回家的火车里，突发心脏病去世了。之后，八公被别人家收养，但从此以后的每一天，八公却一到教授下班的时间就准时去车站接他，八公活了12岁，在它离开教授后每一天，它都坚持风雨无阻地准时去车站等自己的主人回家，直到它离开人世的那一天。日本人感念它的忠诚，便在车站附近为它塑像，称它为“忠犬八公”。今天的东京青年男女，选择在八公塑像附近约会，是为了表达一种对忠贞爱情的期盼与向往。八公，虽然只是一条狗，却用自己的一生来教会了人们什么是忠诚的爱，什么是爱的忠诚。

我小的时候也养过一条狗，伴随着我从幼年到少年，度过了很多欢乐美好的时光，时光推移，它也渐渐油尽灯枯地老去，它在最后的日子里不进水米，肚子鼓胀但却瘦得皮包骨头。我记得，它离去的那天正值我放暑假，我从外边回到家中，坐在沙发上，它伏躺在离我不远处的地板上，突然，它艰难地从地上撑起了身子，拖着圆滚滚的肚皮向我举步维艰地挪移过来，盛夏的中午，我穿着短裤，它靠近后费力地舔了舔我的膝盖，把头枕在我的脚背上，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那一刻，它的.脸上仿佛又露出了幼年时的天真可爱模样。过了好些年，我看了一部叫《导盲犬小Q》的影片，影片的原型是日本的某位摄影师追踪一只服务社会的导盲犬的一生拍摄而成的真实故事，在电影的结尾，小Q在年老体衰时意外受伤，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它仍然苦苦支撑，不愿离去，它的主人走到它的身边，轻轻抚摸着它，告诉它：“如果太辛苦就不要再撑下去了，到天堂去吧，大声地说出你是浅井家的小狗，记得一定要大声地说出来哦。”小Q仿佛听懂了似的，停止了呼吸。那一刻，我在心底里默默地问着我的那只小狗：“在天堂的你，可学会了说出我的名字呢？”

说到电影，在我的大学时代，曾很偶然地看了一部叫《大话西游》的影片，是由周星驰主演的。那时的我刚刚失去了一份认真执着的恋情，原本只是打算在灰暗阴霾的心情中破愁解闷的我，却在影片的结尾处，被最后一句台词深深地撼动。在影片的尾声里，酷似至尊宝的夕阳武士和紫霞仙子在落日余晖的城墙上拥吻而笑，突然，他们看到远去的孙悟空的背影在地平线上慢慢消失，紫霞仙子说：“那个人的背影好怪啊。”夕阳武士皱了皱眉头，笑笑说：“是啊，他好像条狗啊。”山贼出身的至尊宝，曾经有过的最大的梦想也无非是当状元而已，命运的安排却让他成为了一名脚踏七色云彩，身披金甲圣衣的盖世英雄，然而，在曾经的那个自我的眼中，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却仓惶如狗。可叹这个世界上有多少踏着云彩，披着圣衣的英雄，在曾经的自我眼中看来，却惶惶如一条狗！成为了别人眼中的英雄，却也沦为了自己眼中的狗，无端无奈无常的命运中，我们在如西行取经的人生路上跋涉、寻觅和追求，但在这寻觅和追求的过程中到底失去了些什么，恐怕也只有我们自己才真正知道。

前途无量

高三那年，我寄宿在县城高中的男生宿舍，学校对高三的住校生管理非常严格，每天早上六点钟时就必须起床早读自习。那时男生宿舍的管理员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大爷，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穿着一成不变的旧中山装，紧扣着污浊的领口，高挽着袖子，常常叼着一管旱烟忙忙碌碌，本来就不高的个头因为佝偻更显得矮小。他每天早上叫我们起床的方式很特别，并不像别的学校的管理员那样例行公事地吹哨敲门，而是拿着一只破搪瓷脸盆从底楼走到顶楼，每到一层楼的楼口处便用烟管敲响脸盆，然后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前途无量喽！”，声音沙哑苍凉。那时的我们还很年轻，都认为他很古怪，高三的压力和紧张又让人颇觉乏味，所以我们常常在背后给他取各种稀奇古怪的绰号，喜欢模仿他“前途无量”的呼喊，仿佛在机械如发条般的日子里寻到了一些乐趣和调剂。

录取通知书来了，我回宿舍去整理我的行李衣物，他知道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很高兴。也随着我在身边不停地帮着收拾东西，记得当时他不停地絮絮叨叨地说着出远门时，路上要怎样注意，怎样小心。接着他送我走出宿舍楼，站在我的身后大声地说道：“我就知道你娃肯定有出息，以后一定前途无量啊。”那时的我，满怀雀跃和欣喜，心里只挂着家中的父母和远方的未来，竟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去，走的时候也没有给他道过一声谢。

今年，我已在外求学和工作了十个年头，前些天的一个凌晨，我在网络上偶遇了当年的高中同学，东拉西扯中聊起了当年这位看守宿舍的老大爷，互相一问，竟都不知道他现在的境况，那一刻，我们都不觉有些怅然，看看时间正好是六点钟，四周黑暗寂静，想想十年前的每天这个时点，正是他那一声声沙哑苍凉的“前途无量”唤醒了一群少年，我们在黑暗中静静地走向教室，打开灯，坐到座位上，翻开书本捧读，漆黑的窗外寒冷而静谧，我们就这样迎接一个又一个的天明。

饶师傅

六年前，我大学毕业来到我现在所在的这所高校任教，学校在一幢叫“九舍”的单身教师楼里给我安排了一间宿舍，面积很小，只有九平米，位于楼口处的洗漱间和厕所是大家公用的。九舍的管理员是一对来自城郊的农民夫妇，男的五十多岁，姓饶，大家都叫他饶师傅。他们的值班室兼宿舍毗邻楼口，也紧靠公厕，饶师傅每天准时在楼门口搭一副桌椅值班，对所有进进出出的老师他都非常恭敬地打招呼。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不过是一个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四毕业生而已，但只要饶师傅在门口遇到我，依然也会一视同仁、毕恭毕敬地称我一声：“潘老师”，而我也在每次局促应答之际，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和慌张。饶师傅很热心，宿舍楼的有些老师假期结束返校，东西太多或楼层太高，他总是主动帮着搬这搬那，楼里哪家修个门锁、护栏什么的，他也是随叫随到。他们夫妇两人工资不高，为了节约开支便在宿舍的阳台上开伙，伙食一般都很简单，但每次他们做什么好吃的，只要你遇到了，便总会很热情地邀你尝尝。记得有一天的晚饭他们做了一种用糍粑面包裹着萝卜丝馅的炸糕，我正好路过他们宿舍，他一定要我尝两块，我尝了，味道确实很好，夫妇俩看见我喜欢，笑得很开心。

记得有一天，我正要冲进宿舍楼口的公共厕所，斜眼一瞄，平时饶师傅坐的座位上放了本旧杂志，那天饶师傅不在，我顺手便拿进了厕所。仔细一看，原来是本《微型小小说》，不知是宿舍里的哪位老师随手丢掉的消遣读物，却让饶师傅拣了去。再翻开杂志封面，扉页上有一行笨拙的字迹写到：“认真学习，搞董思想理论。”下面一笔一划地题着饶师傅的名字，可能是由于文化水平低的缘故，“搞懂”的“懂”他竟写成了“董”。我在心底里想，可能饶师傅觉得自己现在是在大学里和一群大学老师工作的缘故罢，所以他也觉得有必要提高一下思想理论水平了，而又让我感到一丝好笑的是，他竟然找了一本小小说来提高思想理论。

后来我结婚了，学校调整了我的住房，搬离九舍的那天，饶师傅找来一辆小三轮车，前前后后地帮着我拉了五六趟家什。看他那么殷勤辛苦，我实在过意不去，想给他点钱，他却坚决地拒绝了，按他的话说，这是我结婚的喜事，只当他给我道喜了。再后来，我在校外购置了宽敞的新房，搬离学校后关于饶师傅的消息也知道得不多了，只是有一年听说因为结婚搬离九舍的青年教师越来越多，九舍不再作为教师宿舍楼，饶师傅也就此被辞退了。

再见到饶师傅是去年冬天的一个周末，我和我的妻子在菜市场置办年货，提着大包小包的我俩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突然听到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喊：“潘老师”，回头一看，是饶师傅！原来他已经改蹬人力三轮车了。他笑着向我们挥手打招呼，示意我们过去，现在想来，当时他可能是看我们手里提拎的东西太多了，想招呼我们上去坐他的车走，但人群密集，饶师傅身后的一辆小货车在不停地摁着喇叭，旁边也有不少人在抱怨他停着的三轮车挡了道，于是我向他摆摆手，催他赶快走，他冲我尴尬地笑笑，便蹬车走了。饶师傅应该不知道，我刚刚买了辆崭新的私家车，就停在菜市场的拐角处。

最后一次关于饶师傅的消息，是在今年的教师节听我妻子说到的，那天我和朋友外出聚会过节，很晚才回去。回家后妻子告诉我，饶师傅白天到她工作的医院去找过她，来的时候身边还跟了个小混混模样的年轻人。据说是饶师傅蹬三轮车把那人给撞了，于是年轻人拉着饶师傅到医院来检查，结果等到了医院，他又不肯检查了，向饶师傅要150元私了，那天饶师傅起早拢共就挣了20元，年轻人不依，让饶师傅再去借100元来凑够120元才肯罢休。他没办法，便在医院里四处打听我妻子，最后终于找到了她所在的科室。说来也巧，那天我妻子出门时刚好也没带钱，于是便向办公室的同事们借钱，但那一刻，她的同事们却异口同声地说自己没有带钱，还暗暗地向她使眼色，好像生怕她被饶师傅给骗了似的。我妻子在我住在九舍时就很熟悉饶师傅，于是便坚持继续向办公室的每一位同事借钱，最终，有人摸了100元给她，她转手交给了饶师傅，平息了一场风波。

后来妻子对我说，一直很感激饶师傅在九舍时的热心肠，心想就算他还不了100元，也就这样算了吧。谁知就在那晚的八点多钟，外边还下着雨，饶师傅竟冒雨蹬车找到了我们家，敲开门后，他站在门口，递给我妻子一张百元钞票，嘴里不停地感谢妻子白天对她的帮助。妻子看他都淋湿了，让他进来坐坐，喝杯茶，他望了望我铺了木地板的新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坚决地拒绝了。他说，现在在下雨，这个时间正是蹬车赚钱的好时候，说完便走了。但没过一会，门铃又响了，打开门后，饶师傅提着一袋东西喘着气对我妻子说：“对不起，刚才我忘了，今天是教师节，我要祝潘老师节日快乐。”说完，他鞠了一躬，塞了一个热乎乎的包裹给我妻子，又转身离去了。妻子打开包裹，是几块炸糕，糯米面包着萝卜丝馅的。
人生，由几声啼哭开始，却终以一声叹息结束，我们紧握双拳地来到这个世上，却在离去时摊开双手空空如也。生命中有太多的来来往往，有很多人和事，当我们想去抓牢它时，却发现早已消失，杳无音讯。或许，真正值得我们去珍惜和把握的，应该是爱、希望与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