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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达而已矣(代序)

辞达而已矣(代序)

作者: 文中道 | 来源:发表于2020-12-05 13:13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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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辞达而已矣!”

    这是孔子说过的话,当然应该是对的,但问题是孔子还说过一句意思似乎完全相反的话:“言而无文,行之不远。”

    “辞”的本意是“诉讼的讼辞”,也指“言语、言辞”,顾“形”而思义,是需要辛苦舌头动一动的。诉讼的讼辞重在精确,和人交流时的言语也忌言辞浮夸,把想说的意思表达清楚就可以了——辞达而已矣!——圣人讲的没有错。

    再来看看孔子的另一句话,古人把一个汉字称为一言,显然“言”在此处是指书写而非说话,是用文字来表达传播思想,也就是写文章。

    太史公说孔子“述而不著”,“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是他的“述”,他讲述传承的是尧舜和周文王、周武王、周公这些远古圣王的治理之道,张载所谓“为往圣继绝学”也是讲这件事。

    但孔子也不是完全“述而不著”,“笔削春秋”可以认为是孔子的“著”,孔子主张“不著”,《春秋》却被认定是孔子的著作,弄得老人家心里十分不安,发出“毁我者春秋,誉我者春秋”的喟叹。

    孔子的时代知识分子写文章(文)应该还不是潮流,用嘴巴讲授(辞)才是。所以孔子要为“笔削春秋”而内心极度不安,明明写了也不肯承认,只愿意承认删减了一部分——“削”。

     无独有偶,春秋时可与孔子比肩齐名的另一位大圣人老子也是坚持不肯著,“言者不如智者默”是他的名言,大意是:大智慧是不以文字来表达出来的,说出来的就不是高等智慧了。听起来又像是一个“拈花微笑,以心印心”的禅宗故事,但老子终于还是在骑青牛西出函谷关时,被关令尹喜挟迫,写下了五千言的《道德经》,因此还遭到白居易以诗揶揄:

    言者不如知者默,

    此语我闻自老君。

    若道老君是知者,

    缘何自著五千文?

     白居易只是开开老子的玩笑,但老子事实上也确实是“著”了,而且很可能不是在函谷关那一点点时间被迫写下的。倒不是说他写不出来,是刻不出来。

      春秋时的“纸”一般是“竹简”和“木椟”,这样的“纸”上只能“刻”字,这就会使书写成为一项耗时费力的工作,书写通常只会在帝王诸侯记史记事以及宗庙祭祀等重大活动中使用,民间的活动通常应该是通过嘴巴口口相传的,也就是“述”。包括孔子老子教授学问传播思想,用的也是“述”而不是“著”,这其中大概没有多少道德方面的因素,应该是条件所限风气使然。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想。

      孔子讲“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大意是写出的文章没有文采,就不能够流传到远方,流传的方式传抄还是其次,主要依赖于口口相传,这就既需要文彩还要有韵律,才方便人们传唱。诗经、汉乐府、唐诗、宋词其实都是歌词,是可以配乐传唱的。

      蔡伦造出了廉价优质的纸,毕升发明了活字印刷术,这两样东西让文字的传播效率几何级数提升,“著”倒成了一件成本很低效率很高的事,到了明、清小说开始流行,也可以看作是造纸印刷等技术进步的结果。

      如果老子与孔子生于这样的年代,相信也会大著特著来传播自己的思想。如果还是固执地坚持坚持“述而不著”,就算喊破嗓子喉咙,又有几个人听得到。

      只是,“文”这东西还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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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重要,没有外在华丽光彩的形式,谁会去注意那一沓纸,吸引人注意力还是要靠外表,文彩可以看作是思想的外表,这和美女梳妆是一致的——长成啥样是一方面,“画”成啥样也很重要。但画妆也不亦太过,苏东坡说:“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你先要能够把自己的思想沉淀凝练成或“西湖”或“西子”那样的尤物,才有资格或“淡装”或“浓抹”,怎么看都“相宜”。

      乱“书”渐欲迷人眼,能有几个著作者的思想经得起“卸妆”,世面上畅销作品又有多少是炒作出来的“俊男靓女”,真正的美是《论语》里讲的“素以为绚也”。

      《论语·八佾第三》“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不是我忍不住想过一过“掉书袋”的瘾,子夏这段话对我写作态度审美观点影响至深。

      这段话的大意是:可爱的笑脸酒窝荡漾,美丽的双眸顾盼生姿,是因为白色的底色,成就的美丽绚烂。

      子夏问孔子“素以为绚”是在讲什么。

      孔子说:绘画的色彩要在白色之后。白色是根本,在这个基础上才能绘制出七彩斑斓的绚丽——这句话能给人以无限瑕想。

      十年前为一本集邮画册业务,到北京找到一家高水平的设计公司,见识了什么叫做最高水平的设计。

      我看到的是一本黑白设计的影集,还有一个请柬,也是黑白的,只凭浓淡和光线的变化,就能绘制出庄重圣洁的感觉,心底有一种东西涌上来,令我对眼前这两样作品肃然起敬。我甚至觉得,这就是我心目中婚姻殿堂的神圣感觉。

      “只有真正的高手,才敢用黑白的设计!”

      设计公司老总如是说。这句话无意中点出了“素以为绚”的真谛。

      子夏从中悟出了“礼后乎?”,“礼”只是个仪式,是“素”后面的那个“绚”,所以世称“礼仪”。仪式之前那个“素”才是“礼”的本真,失去了本真,“礼”就只剩个形式,是“素”后面的那个“绚”,所以世称“礼仪”。仪式之前那个“素”才是“礼”的本真,失去了本真,“礼”就只剩个形式,宛如经不起卸装的化装美女,成了令人厌烦的繁文缛节式的“虚礼”。

      孔子欣慰于子夏的颖悟,赞许这个学生启发到了他这个当老师的,可以与他谈一谈《诗》了。《诗》经过孔子整理之后成为《诗经》,是千古文人心中“美目盼兮”、“素以为绚”一样的文字。

      不是任谁都有资格谈,心里先辅下那一片素洁的底色,才有资格品评《诗经》的绚丽本真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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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这一代人大多是在阅读中成长起来的,读书伴随我走过蒙昧童年、青涩少年、青春年华,注定要贯穿我的人生事业,伴着我走进空谷幽泉一般宁静深湛的中年,归于夕阳般温暖从容的暮年……

      但是很可惜,现在已经不再是属于文字的时代了。每次回家路上,在侯车室,在车箱里,在低头玩手机的众多人群中,很难找出一个和我一样低头捧读的人,茫茫人海之中,我仿佛是一个孤独的行者。

      当因为写一本管理方面的书成了不务正业,当读书写书也成了一件需要顾忌與论和照顾影响的事,孤独之中又会凭添几分落寞……

      前些天凌晨回家在火车站等火车,意外碰到一位和我一样低头捧读的女孩,一个读书的半打老头出其不意见到一个读书的孩子,欣慰之中又有一丝压抑不住的酸楚。火车站汽车站里已经好多年不再见到卖书的书摊了,这是一个时代的落幕,在大幕落下之前,另一个时代早已开启了……

      两年前搞一个集邮签售活动,邀请来一些文艺界的朋友捧场,书法家、画家朋友还能在活动现场写字作画,为活动添彩聚人气,作家朋友们就尴尬了,想捧场没能力,想买点没银子,在人声扰攘的活动现场,发不出自己的声音,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这也正是文学、文字乃至文人在当下的真实处境。

      连“穿长衫站着喝酒”这点面子上的尊严也给剥去了。

      十几年前在和宣传部做一个文化项目时第一次听到“读图时代”这个词,商品大潮的冲击之下,随着广告业的快速兴起,“平面广告”、“户外广告”如雨后春耸,如风起云涌,似乎,真的已经到了图片要替代文字的“读图时代”,文字是从象形开始的,再重新回归到“形象”,一万年的大轮回,虽不完美却也圆满。但这只是一个小小的“闪回”,根本就没有什么“读图时代”,新媒体时代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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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的人们基本上一年不读一本书,却还不能就说没文化。人群中任意拉出一个人来,“穿越”回到春秋时代,大概都要比孔子懂得多。

      据说智商测试的题目每过十几年就要升级一次,因为经过几十年时代变迁社会进步,即便中等智商的人用当年的题目测试,也都能达到120分以上的“高智商”。也就是说,人的思想认知是会随着社会进步而整体升级的,整体中当然也包括那些不读书的人。

      读书也早已不再是获取知识认知世界的惟一渠道,甚至都不是用得最多的那一个,几十年前是电视,近年来是智能手机,文字、图片、视频、音频……这个网络上要什么都有,从人的视觉、听觉、感官全方位360无死角地满足。没错,是满足。

      这样的体验已经远非“言而有文”可堪比拟的了,但我还是和文字一样心有不甘,我可以不要文学,却不能不要思想,像苏格拉底说的“未经审察的人生不值得活”,我还是愿意像家师孔子那样“朝闻道夕死可矣”,并且要“知其不可为而为”。

      网上确实是方便学习和获取信息的最佳“系统”,我都无法用“渠道”一类的词形容无线互联网集成的网络,这是一个庞大无比又无比快捷方便的集成系统,我自己就十多年不再用字典查生字了,用智能手机在博客和QQ空间写作也有五年多了,近来又开通了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不要为全民低头玩手机摇头叹息,这是时代的大潮,谁也无法抗拒。

      写过《大趋势》的著名财经作家吴晓波也已华丽转身做起了“吴晓波频道”,我只是个出过一本管理杂文小册子的笈笈无名之辈,既无才华守卫文字的防线,也无颜值和魅力吸粉成为新媒体网红。罗振宇的“罗辑思维”能把一个音频的“得到”平台做成汇集众多名家大腕的知识集成服务平台,已经三年了我天天都在听,用耳朵学到的东西不比用眼晴学到的少了。

      有时想想自己也会疑感——还有没有价值固守在文字上——文字有如乡愁,正在走过中年的心情对文字的牵挂,有如落叶归根。

      今年初夏山东韩雍千里怀书而来,抚慰我“人到中年的背景离乡”,相约在东胜秦直道思古论道,他带了一块存有近百万字的移动硬盘,里边存有他解说八部国学经典的七本半书。

      “过去我只是喜欢你,现在开始佩服你了……”

      我对他讲这句话时内心掠过的是一丝“物伤其类”的苦涩,我自己也读写这类思想经典、人生智慧的文章,我不忠实于原著者,读的是他们,写的是我自己,这就是传说中的“六经注我”吗?

      就这么执拗地钻在故纸堆里“点鬼簿 ”,活着的人能有几个肯赏脸点赞打赏的?自费印的这一千册多半还是卖不回本钱,那也没什么可丢脸的,我倒还可以认为是我思想   太深立意高远,用“曲高和寡”来给自己美个颜。

      读经典是以求道之心,写文章出书则是抱了殉道的心情的。

      今年11月18曰是我老人家诞辰五十周年,往前赶一赶,也许可以作为送给自己的一份生曰礼物,最后一篇《中庸之用》还差一小半,序言这就迫不及待先出来“杀青”了。

      过去是说话讲究“辞达而已矣”,现在要成为写文章的原则了,尤其是说思想悟人生的文章。文字再优美也敌不过视听之诱惑,倒不如舍去些浮华,专注于沉淀些思想的重量,在这个越来越碎片化的时代,完整而系统的思想越不容易找到展示的空间了。

      孔子能够像太阳照亮人类文明的万古长夜,我只是一颗萤火虫般暗弱的星星,以我时明时灭的微弱人性之光,温暖一些有缘相遇的困惑的眼睛。

      繁华落尽之曰,潮水退却之时,最真实的还是默默爬在海滩上的那些石头。所以,我的这个集子要命名为《而已集》,是为序。

    2018年9月29日晚于鄂尔多斯东胜微家公寓何陋小舍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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