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威在回乡之后的某一天被抢走了2000块钱。劫案之后，陈威的生活依旧，但人生的矛盾无形之中逐渐浮现水面。老年人的病痛与迷茫、乡土的失落、亲情维系之下所掩盖的阴暗面在劫案之后井喷式地出现在眼前。
劫案之后
作者丨陈迹
01
陈威在派出所里说：“我的后裤袋子里装了3000块钱。走在路上，快到小学路口的那个手机店前面，一个北方口音的女人，穿着红色的上衣、黑色裤子，说着‘来嘛、来嘛。’一把抱住了我，一下子就从我后裤袋子里摸了一大半的钱，转身就上了停在旁边的摩托车——不，开摩托的人我没看清——她一坐上去摩托车就一溜烟地跑了。”
02
陈威那一条常年穿着的洗得发黄的灰白色短裤管口下，支着一双黝黑干瘪的腿，腿下两只宽大的脚塞在黑色的塑胶凉拖鞋里。他的脚底把拖鞋磨得发亮，脚后跟纵横的沟壑里那些洗不掉的污迹像是脚板和鞋在积年累月的摩擦下发生了化学反应的产物。这一双脚的前端一根根张得开开的脚趾抓着鞋面，就像它们曾经抓着土地那样有力。
陈威——这双脚的主人，在床上坐着，一只脚弯起踏在了床沿。他干瘪的肚皮搭在大腿上，一两只苍蝇在上面降落又起飞。他搔了搔肚皮，抬头看了看房间里唯一的窗：窗外的景致被邻居家的土墙挡了一大半，酷暑的阳光从墙头夹缝里猛射下来，中午的热浪开始侵袭室内。放在墙角茶几上的收音机咿咿呀呀地放着养生类的节目，女主播和专家嘉宾的声音融化在热浪来临前的电波声里。
陈威拿起放在手边的按键手机，想给二儿子打个电话，但他想了一会儿还是讪讪地放下了。他不知道怎么开头去问，想起昨天他还是心有余悸，口袋里的钱在不足五秒的拥抱里就这么被偷走了。但是当他回想起昨天——虽说他不愿意回忆起来——被她拥抱着的时候，他是惊奇而舒适的。她那丰满的腰肢、紧紧箍着他的那两根滚圆的手臂、紧密贴着他胸膛的一对胸脯，都让他惊吓且舒适得动也不能动。但随着回忆而来的巨大的羞耻感，在空荡的四壁里碰撞回响，刺痛着陈威的神经，犹如烈日的热浪撕裂开室内的阴冷。
老伴在身旁午睡，鼾声呼呼作响、此起彼伏。这半年来她消瘦不少，原本丰盈的双颊日渐扁平塌陷，如今脸颊上一点肉都不剩，只剩下两片薄薄的皮附在头骨上。她今早才发过一次病，坐在门口对着空气骂骂咧咧；不一会儿又钻到桌子底下不愿出来，说是有人追着要打她。折腾了一上午，刚刚才缓下来。大概是折腾得累了，吃过陈威从外面买回来的饭后吃了几颗精神药便躺上了床。她的病程已经持续了大半年，几个儿子曾拉着她跑了好几个医院，却都无非是住几天院开点药回来，被叮嘱每天按时吃药罢了。
上个月中旬，趁着老三搬家，陈威和老伴搬回了乡下这所老房子里。陈威和老伴过去十年住在老三的家里给老三和三儿媳带两个孩子，十年来，三儿媳的眼色他们看了不少。自从老伴开始发病，三儿媳就越发没有好脸色，所以这次趁着老三买了新房要搬家，陈威就对三个儿子说要回乡下去住。其实老二家的房子也不失为一个好的住处，那所小三层的房子就在城乡交界的地方，无论离城区还是离乡下都不远。但陈威大概是想着落叶要归根，同时也不再想寄住在儿子家，铁了心就要回到乡下老房去。
自从搬回村子，只剩下了陈威和老伴两个人朝夕相对，老伴睡着后便是陈威自己的时间，说实话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陈威年轻时要养育四个儿女，加上自己的母亲也还没过世，他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种了大半辈子的地，收入还是少，孩子们甚至没有鞋子穿，但那个时候的日子虽苦也还是有滋有味。儿女长大之后结了婚生了小孩，把小孩交给他和老伴带着，他俩每天牵着孙女到公园里逛逛，买买菜、做做饭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但逐渐的家里面的孙辈也全部到了该要上学的年纪，家里的地也早就荒废，前几年被政府征收了作建设用地。陈威和老伴终于过上了清净养老的生活，但他觉得这日子越发的无尽绵长，老伴也在这无事可做的绵长闲暇里，逐渐被病症蚕食了大脑。
陈威坐得有点闷，他下了床，把脚挤进他那双黑胶拖鞋，趿着它们走到了房外。他捡起家里铁闸门旁地上的铁锁，跨出大门，回身把铁闸门拉上，用钥匙锁了门后又往门上拴了铁锁。自从老伴上次打开门锁走失，报了警才找回了人之后，陈威每次出门都不忘再拴上一把铁锁。
这条养育了陈威家族几代人的村子由一条水色已经发黑、散发着腐臭味的河贯通，河的两岸是村子的两条大路。陈威沿着这侧的河岸走，一路上人来人往，大多数面孔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从很久以前，甚至还早于他和老伴离开村子到老三家去住的那个时候，村子里开始住进许多外来人口，各个省份前来务工的人员都因为村子里的房租便宜而选择在这里落脚。现在街上打打闹闹的，多半不是本地人的孩子，他们一张嘴，外地口音便一串串滚珠似地溜出来。
陈威在河边停了下来，他扶着河岸新修的被晒得滚烫的灰白色花岗岩护栏，远远地看着昨天他被抢了钱的地方——一个移动电话卡充值点的店门前。水泥台阶下放了两台破旧的摩托车，后视镜反射的猛烈阳光直叫人不能睁开双眼。
也许是陈威高估了自己和老伴的适应能力，面对着村子里熟悉又陌生的景色，他发现原本心里想着的落叶归根和现实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大半辈子的生活记忆比不过村子这十来年的变迁。
03
陈威在傍晚骑自行车载着老伴到在城乡边界的老二家吃晚饭。南方九月末傍晚的天仍旧是热的，夕阳比往常都要火红，路两侧的棕榈吐着热气，远处传来打桩机的声音嘭哧嘭哧地响着。二儿媳已经把饭菜都端上了饭桌。老二坐在靠墙的位置，看见两个老人来了忙招呼他们坐下。
席间，老二说：“爸，事情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到村委会查了监控录像，那辆摩托车被监控拍到了，但是它贴掉了一个车牌号码。我明天再去派出所问一下情况，这个事情交给我解决吧。”听到老二的话，陈威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伸出筷子夹了块肉放在老伴的碗里。
饭毕，陈威和老伴坐在老二家客厅的红木长椅上看起了电视。电视剧里战争场面轰隆隆的声音不断传出来，在厨房收拾洗碗的二儿媳探头看了看客厅里痴痴端坐着的两个老人，转过头来悄声问在旁边喂狗的丈夫道：“好几千块钱你爸为什么要全塞在裤袋子里出门？这钱还能不能要得回来？”老二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也不知道爸怎么想的，问他也不说啊！钱的事明天去派出所问问情况吧。你不要问那么多了！”被丈夫一凶，二儿媳嘟哝了几句又回过身去继续收拾。
老二对着屋后头一个用木板围起来的狗窝敲响了手中的铁饭盆，两条土黄色的幼犬伴随着饭盆铛铛的声音欢快地吠了起来。在两条幼犬争先恐后地把铁饭盆舔舐干净后，老二拿出手机点开微信里名为“陈氏亲戚”的群组，向大家通报了今天村委会监控的情况。
群组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陈威的大儿子撂下了一句：“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抢钱了！真是蠢材！”
紧接着大儿媳在下面说：“你爸分明就是起了色心、心怀不轨，要不然抢劫的为什么偏抢你爸的不抢别人的？年纪那么大了，也不看看自己的儿子女儿多大了，还这样为老不尊。”
陈威的小女儿看不下去，说了一句：“大家先拿点钱出来帮老爸度过这个难关，现在说多也无益。”
大儿媳被陈威小女儿这句话惹怒了，接道：“子女的钱不是血汗钱吗？给那么多钱他干什么？真的是有钱就变坏！以后再也不要给他那么多钱了！”
三儿媳也在下面附和说道：“他自己带那么多钱出门就是惹人犯罪。现在我们家生活也是负资产，哪有那么多钱给他花？你们自己也不想想清楚！”
陈威的小女儿被两个嫂子的话吓得噤了声，不再说话。老二看不过大嫂说父亲见色起意，为陈威辩护道：“我爸是正人君子，你们作为陈家的媳妇，怎么也应该要相信家公。”
但大儿媳像是咬紧了不放，非要跟老二理论一番，他们两个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辩驳着，群里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地弹出来，看得人眼花缭乱。
疯狂弹出的信息惹怒了脾气最大的大儿子，他在群里破口大骂道：“所有人不要再放狗屁！”这一场混乱才画上了句号。
而在群里发生的这一切，两个老人全然不知，犹如两个与这件事情无关的人一样，只是电视里传出的战争场面的轰炸声越发地打耳，陈威拿出遥控器按了又按，音量反而更往高处去了，陈威无奈，只能把电视关掉。
陈威和老伴两人坐到了老二家门前的水泥平台上乘凉。他一边剥着砂糖柑，一边把柑肉塞到老伴手里。握着陈威塞过来的柑肉，一整天没有说过什么话的老伴突然唱起了流行于他们年轻时的一首白话渔歌：“么花开花红花绿衬，兄又哥，我哥拿鱼无到就上街聊下悠闲……”。
一轮昏黄肥硕的月爬到了树顶，压在棕榈低垂的枝叶上。四下里静默无声，一丝儿风也没有；枝叶抖动的声音也没有；犬吠也没有；唯有那些像是还没发出便在喉头凝固了的渔歌在空地里打转。
这时一辆七座汽车在楼下停了下来，车前灯照亮了房前丛生的杂草堆。陈威知道是他的孙子工作下班回来了，他拍拍身旁痴坐着的老伴，说道：“走吧，天晚了，该回家了。”他站起了身让老伴扶着他的手从小矮凳上站起来，两个人搀着手颤巍巍地走向马路。
这时孙子站在车门前等着他们，他说道：“阿公阿婆，你们坐我的车，我送你们回家。”
_THE END_
作者简介：陈迹，不务正业正人君子。
写作初衷：期望看见自己、看见天地。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有偿投稿邮箱：writer@mengyaluntan.com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