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前半生

        父亲，老了。

        用“年过半百” 这个词语形容父亲是头一回，总觉得这个词语太过老成，但，的确，岁月是不饶人的，父亲已然52了。父亲，老了。那个在记忆中光着膀子挥动油锤的父亲，肌肉不再紧实，脊背不再挺拔了。

        父亲，瘦了。

        父亲的消瘦不是渐渐的，突然有一天我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父亲，真的瘦了。当年魁梧高大的“大力士” 也只能留在记忆里了。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初夏，父亲骑摩托送我到学校上班，我侧坐在车上，一手提着书包，一手搂住父亲的腰，当我抓住父亲衣服的那一刻，我的心震颤了一下，宽大的雨衣里空空的，没想到父亲的身躯这么单薄！

        这个钢铁般的男人，真的老了，瘦了……

        你爹年轻的时候很魁梧，一米八的大个子 很结实。浓眉大眼，不爱说话，不爱笑，让人觉得挺严肃。但你爹是个善良的人，心好，能吃苦。当年油坊里的50斤的油锤，你爹能抡一天。就是因为他吃苦能干，你舅舅才让我嫁给他，我妈说。

        你爹是个真汉子，当年我们在一起伐木，几百斤的大原木你爹背上就走……我们在一起垒大堰的时候，石头砸伤了你爹的手，你爹把砸坏的指甲一拔，连眼都没眨，用布条一绑，又接着搬石头。我舅说。

        29年前父亲结婚了。这时的他已经是一个大龄青年。那个年代过了21，结婚对象就不好找了。父亲是因为家里穷，家里兄妹4人。爷爷和父亲一样能吃苦能干活，而奶奶却不会精打细算过日子，因此一家人生活仍然跟清贫。母亲说，嫁到父亲家还住着草房，我也有些许印象。

        一般人家的姑娘都不愿意嫁到父亲家。大舅和年轻的父亲常常在一起干活，舅舅看中了父亲的憨厚，吃苦和勤劳。便回去告诉母亲，你跟着他以后不会挨饿受罪。母亲，起初是不同意的。但因为自己自幼丧父，外婆也很早偏瘫，从小跟着舅舅长大，几乎从未体会过完整家庭的温暖，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母亲第一次登门时，父亲还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衣服。憨厚老实的他都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就亲自下厨想展示一下他的厨艺，结果做饭时还不小心把糖精当做盐放饭里了，这件事让母亲已经嘲笑他半辈子了。

        我是在第二年的夏天出生的，说来也巧，或许是上辈子的缘分。我竟然和父亲是同一天生日，属相一致，更巧合的是我俩的胎记都长得一样，马蹄状的棕色胎记，父亲的在左胳膊，我的在右胳膊。这一度让父亲兴奋不已。

        为了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父亲更卖力了。他接过爷爷的手工油坊，握起了50斤的大油锤，在每一个寒冷的冬夜，我都会想起父亲打油的场景。他总是光着膀子，在油桩的五个木楔前扎好马步，在手上吐两口唾沫，拎起油锤，随着一声声“嘿呦，嘿呦”低沉而有力的喊声，父亲把油锤抡过头顶又重重的依次落在五个大木楔上。在这寒风凛冽的冬季，父亲挥汗如雨，一颗颗汗珠从毛孔里冒出，一滴滴汇聚成一条小小的河流，河流又滴落在油桩上。那些油都是用父亲的汗挤出来的。

        随着机械的普及，手工油坊的生意日渐惨淡。父亲关了油坊的门，带着母亲去了伐木场。这段时间我的童年时空白的。当他们再次出现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时，我已经五岁了。

        父亲是最令我敬畏的。童年往事早在记忆里斑驳模糊了，可是有关父亲的却永远没有褪色。那依然是一个寒冬，父亲上山砍柴，黑暗吞噬了整个村庄，依然不见父亲回来，母亲早已到河边等了几个小时了。当父亲和母亲回到家时，已经晚上八九点了。在微弱的灯光下，看到父亲拄着一根粗树枝，挽起裤子的那条腿上正在汩汩地涌动着红色的血液，看着父亲苍白的脸我哇哇大哭起来。那是父亲砍柴时不小心砍到了自己的腿上。后来医生来了，听母亲说，父亲的伤口是在没有麻醉药的情况下，一针一针缝上的，缝了十几针，而父亲却始终没哼一声。这时我真正认识了父亲，他像山一样沉稳，像钢铁般坚强。

        7岁那年我很少见到父母亲。后来才听说，为了躲避计划生育，他们不敢在家，而父亲那时也被计生办的抓走了。然而，弟弟还是出生了。父亲也被释放，但必须罚款。但在那种艰苦的条件下，弟弟出生一年后，父亲做了一个重大决定——盖房子。父亲用他出卖劳力的血汗钱为我们全家盖了8间平房，那是我们全家7口人最温暖的坚实堡垒。

        好像幸运之神从未眷顾过父亲，他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然而，不幸还是降临在他身上。那是2013年的事儿了，这件事一度让我们这个清贫但却幸福的家庭笼罩了重重阴云。2013年9月2号，我才从学校毕业到母校参加工作的第二天，也是我和父亲的生日。这天和往常一样，父亲在给别人盖房子，直到一个急促的电话打破了这天的宁静。四爹死了！父亲听到这个消息，扔下手中的活，骑上摩托车，风驰电掣往回赶，纷乱的思绪，悲痛的心情，让他心神不宁，毕竟四爹才30出头啊！就在这时悲剧发生了，一个老太太推着一个小推车突然迎面而来的变道，让父亲措手不及，“嘭！”父亲的摩托车甩出几米远，老太太的小推车也被撞翻了，当父亲从地上清醒之后，疯狂连爬带滚到老太太身边抱着昏迷的老太太哭了，大声喊着：“你醒醒！你醒醒！”好心人打了120，父亲一看是邻村的老太太，就赶紧送她去了县医院，终于还是万幸，父亲只是擦破了点皮，老太太也并无大碍，只是小腿骨折了。

        事发后，善良的父亲对母亲说，无论如何一定把老人家的病治好，毕竟岁数大，经不起折腾，得好好伺候。虽然愤怒的家属对父亲劈头盖脸的抱怨和大骂，他始终以最谦和的语气不断道歉解释。错误已经酿成，只有想办法解决。结果，老太太家属不同意在县里治疗，于是转到市医院。

        父母是老实人，简单的以为把病人治好，伺候好再给一些赔偿就好了，没成想接下来竟是如此煎熬。在市医院治疗期间，老太太的老伴来了，儿子来了，儿媳来了，女儿来了，女婿来了……所有人的开销都落在了父亲身上，父亲管吃管住，实在负担不起了，于是让母亲租房子给这些亲属们做饭，母亲租了一间不到五平米的房子，简易的炊具，要为他们每天变着法做不同花样的可口饭菜。而父亲，每天奔波于医院的楼上楼下，为老太太端屎端尿，喂饭洗脸。很多病友会问：“这是你娘吧。”父亲只是憨厚的笑笑。母亲说，父亲对她就像对自己的亲娘。每天夜里母亲和父亲向别人要来硬纸盒，等医护人员走开后铺在走廊上，就地而睡了。可是，即使这样，还得不到老太太家属的同情和原谅。

        手术做完了，到了医生要求出院的日子，老太太的老伴把父亲打骂了一顿，父亲始终没有还手。老头污蔑父亲给医生串通，故意让他们出院。从这天后老太太的神智就不清了，她老伴说是车祸后遗症，医生一来她就不清醒了，医生一走她又恢复正常。她的老伴躺在隔壁床铺上，大腿跷在二腿上，哼着小曲，看着电视，乜斜一眼用命令的语气对父亲说：“今天我要吃饺子，多放点肉！”就这样，父亲母亲伺候了55天，这55天父亲吃的很少，因为每一天都需要花很多钱。55天，每一夜能看到父母亲在医院的走廊上席地而睡。55天后，医生下了最后通牒，出院！老太太家属无奈的做了让步，转回县医院，继续住院。这时的父亲着急了，家里还有上学的弟弟，决定着一年收入的香菇，怎么办？！没想到这家人，赖上老实的父亲了。

        最终，还是父亲还是被告上了法庭。因为不懂法律的父母亲，当时本着善良的心，没有及时报警处理，在花费了七万多医药费后，法庭又判了六万多。父亲炯炯的目光黯淡了……魁梧的身躯瘦削了……父亲的善良被任意践踏而碎了一地……

        那段时光，是我们全家最痛苦的。父亲一个人靠血汗养了我们六口人，才送走癌症晚期的爷爷，已经让家里举步维艰了，又遇到这样的事情。父亲的话少了，人瘦了，但干活却越来越多了，一年的每一天都不让自己歇着。在这几年中，不知让法院传了几次，也不知让法院带走几次，因为没钱只能抓人。最终，达成协商，分期还款。这件事，对父亲的打击是最大的。这可能是他平淡的人生中最重大的一件事了吧。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事情已过去了几年，不幸的阴云也渐渐散去，阔别已久的微笑重新爬上了父亲的脸庞。这些年，我为自己的工作而忙碌，为生活中繁杂琐碎的小事而烦忧，却从未认认真真审视过父亲。在那个阳光温和的夏日，看到父亲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突然发现父亲老了。那个我以为永远宽厚的肩膀不在浑厚了，那个我以为能为我遮风挡雨的魁梧身材也不再高大。看着那个映在光辉里的瘦削身影，我的心微微颤动。父亲认真地干活，活水泥，铲进桶里，轻松掂起，倒下，拿起瓦刀，迅速抹平……动作一气呵成，不一会西边两间新房子的地面被父亲抹地光滑平整，这两间平房是父亲一个人亲手盖的。勤劳，是父亲唯一没有改变的。

        父亲的前半生或许没有那么轰轰烈烈，也许只有最平淡的生活才能彰显出最真实的一面。父亲是个粗糙的人，老实本分，没有太多言语。也没有教我们一些做人的大道理，但他就像一棵大树，无怨无悔地为自己的家园遮风挡雨；他像一座大山，让我们感到沉稳踏实。他用自己的行动，教会我们善良；他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我们坚强！父亲，是一本生动的书，让我一生受益，获益匪浅。

        若有来生，我愿，您还做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