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楚失业一个多月了。
恨恨地戳着碗里那几片单薄的白菜,蒙楚在将摊在桌子上的零星的铜缁数了五遍后,只能通过这种毫无用处的方式来发泄心中的愤懑了。
想起出事后那几天,为了应付那些上门来要她为取消婚礼而退钱的或者为夫妻生活不和睦而赔钱的镇民们,她又是赔笑脸,又是赶紧双手奉上钱资。这种吵吵嚷嚷、闹闹腾腾的状况,她光是想想就觉得头快炸了。这两天总算是消停了不少。
不过这已经足够让蒙楚为自己的未来感到无比恐惧了。也就一个月的时间,她将家里能卖的、能典当的都拿出去了,才好不容易应付了那些所谓的违约金。她已经连续好几天不得不面对不同形状但同样味道的白菜了。起先还能维持一日三餐,顿顿白菜她也忍了;这礼拜开始,她更改了进餐时间,变成了一天两顿白菜汤。到了今天,看着桌上仅剩的这几个铜缁,她真的怀疑自己不能忍了!再这么下去非得要把老爹留下的这屋子盘出去不可了!
“啪”地放下了箸子,蒙楚像是泄气般,双手抱头伏在桌上。“啊啊啊啊——”愤愤地抓乱自己的头发,“该死的!我也不是自愿要当媒公的好嘛!分明就是老爹骗你们的!为什么都算到我头上!工作没了,我的清白也没了呀——!”
对了,蒙楚是止水镇上唯一的“媒公”。
当然,这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现在,止水镇没有媒公了,所以原本预定在这个月举办的所有的婚迎嫁娶都取消了。当事人难免要将气撒在蒙楚身上。
可在蒙楚看来,自己才是受害者。
娘亲在她出生的时候血崩而逝,老爹决心不再娶妻,这才决定将明明是粉嫩嫩的女娃娃当做男孩来养,她也被骗了十年好不好!
十三岁那年老爹病逝。棺材铺老板帮着她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办了丧事,然后请“他”帮忙为自己体弱的儿子说媒,难道要她大喊“我是女的,不能说媒”拒绝掉么?那也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观星。结果成亲之后,棺材铺家的儿子身体就一天天好起来了。止水镇十三岁的“媒公”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岗了。
这五年来,她蒙楚的性别是假,但办事的心可比销金河里的金子还真啊!
应该媒公负责的事,归真、合婚、说亲、文定、卜吉,还有最后的迎娶和主婚,她件件都不敢怠慢地亲力亲为,始终恪守身为媒公的职业道德,为止水镇的繁衍生息也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
像是归真啊,她把镇子里适婚男女的资料都整理得仔仔细细的,每日睡前都要拿出来对照着窗外的星辰研究好久,看看有没有哪里看漏的,想想有没有更合适配对的好介绍他们合婚的。媒公的工作,最主要的就是合婚的时候观星。可观星这事,听着玄乎,其实更是极度消耗精神力的, 她现在瘦的跟张纸片儿似的就是最好的证明!
又比如文定啊,就是介绍男女双方的家长见面。可男方家长要是看不上女方,她就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说,再安排“巧合”让夫家人看到那姑娘是多么蕙质兰心才满心欢喜地接受这门亲事。这种“营销策划”看着好办,可是每个环节都不容许出错,每回整这事儿都是很伤神的啊!
对了对了,还有主婚。想她蒙楚,好端端的二九少女,为了背负起家族使命,硬是扛起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还要时刻提防着不要被发现自己是女子这件事,她连及笄都没有庆祝,对嫁人这事更是不敢想了,却要帮着那些姑娘穿好嫁衣,欢欢喜喜地出嫁,高高兴兴地夫妻对拜,这种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心情都没有人来体谅一下吗?!
这种舍身为人的精神,她自己都要感动地哭了好嘛!
当初夸着笑着说什么“阿楚办事大娘好放心”的何家大娘,一来她家不但硬要她退还双倍的违约金,还把门槛给踏坏了呀!她也只能默默抹泪祭奠远去的铜缁君和逝去的门槛君……
蒙楚越想越觉得自己真是太苦逼了。
顶着一头自己花了好久才梳起来而在刚刚又被自己那双愤怒的手抓乱的发型,来回踱了几圈,蒙楚颓然地发现自己真的没有穿女装的天分。把碗里的白菜汤一饮而尽,将桌上的铜缁一把抄起,她决定还是回房换回男装,至少要把这头乱发压下去吧。
经过厅堂,瞥了一眼挂在墙上据说是“媒公始祖”月老蒙宏的画像,蒙楚恨恨地啐了一口:“都怪这个臭老头!”
要不是这老头明明身怀绝妙观星之术,却不去报效国家,偏偏要帮什么隔壁邻居介绍对象,还介绍得人家夫妻俩美满幸福和谐生活的,引得越来越多人来求他介绍,结果一对对又都鹣鲽情深琴瑟和鸣的,他们蒙家也不会只好世世代代干起了这垄断的婚庆一条龙服务啊。
那什么“传男不传女”的规矩肯定也是这个臭老头定的!
虽然蒙家人知道定这个规矩是因为这种观人姻缘命数的观星术是极耗精神力而不适合女性的,但是外人不懂呀。他们只知道“媒公媒公,一说就成功”。可不会来管你这女子血统纯不纯正,技艺精不精湛,他们就只认为女人是不能做“媒公”的,女人说的媒那是一定不会幸福的!
去你X的经验主义!
她前年介绍的蓝少爷夫妻俩不是恩恩爱爱甜甜美美长长久久的嘛!
真该一出事就把那个画像卖掉的!
在怨念中换好装,看着镜子里一身男装的自己,还有越来越像白菜的面色,蒙楚越发觉得自己雌雄莫辩了。用力将脑袋里这个可耻的想法甩掉后,她又拍了拍脸,想让自己看上去脸色红润一些。可转念一想,反正也没人看,如果真有人来了,说不定还能博取点同情分,遂又放弃了。无精打采地瘫坐在书桌前,将袖袋里那几枚铜缁又掏出一一排开在桌上,又数了一遍——这是今天的第六遍了。毫无悬念的没有多出几枚来。蒙楚只能叹口气又把它们扫进袖中。
顺手捡起掉在地上的归真册,翻开看到自己以前认真做的记录。这些她花尽心思想出来又仔仔细细描上的各式标记现在看来似乎也在嘲笑她凄苦的境况了。
哎,以后想再开张为人说媒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了吧。
陆公子啊,你居然把纸鸢坊的风姑娘拒了……真是疯了吧!
干脆把屋子盘出去,把账都清了,离开止水镇算了!
镇西猪肉铺的葛公子啊,啧啧,忘记这家伙了,唔,付了订金了……要退双倍啊……真的要没钱了!
该死的!看来不得不走了!
豆腐施和她相公和离了,已经报给镇长了,应该这两天就会有批文了……
不过离开止水的话,要到哪里去呢?
赌坊和商行的文定都给他们退回去了,还赔了双倍的订金,应该不会再来闹了吧?
到白水城找三叔公,看他能不能给个做喜糖的活儿干干?
舟家小姐那种性子,也就只有王老虎敢娶,居然还嫌人家没文化,真是不知所谓……
半月前给三叔公寄去的信不知他收到没,他们可千万不要气到把她逐出家门啊!
这种进退维谷的状况,大概只能感叹自己命运多舛了!
蒙楚正想大叹一口气来表现自己“壮志未酬心有不甘”的无奈,却听到似有“咚咚咚”的敲门声传来,不由一惊。
不会又是来讨债的吧?怎么办?装不在家吧!
“蒙公子……不对!蒙姑娘!我是葛生啊!你在家吗?开个门吧!”又听见门外的声音这么喊道。
葛生?不就是刚看的那个杀猪的葛公子嘛?!果然是来讨债了!
“蒙姑娘!你别怕!我不是要你来退订金的!你开个门,我想跟你说些话!”那人似是知道蒙楚的所思所想。
混蛋!谁说我怕了!不就是几个破钱嘛!等把屋子盘出去了就能还了!现在就给你开门,看你要说什么!
带着不满和不甘,蒙楚打开了濒临倾倒边缘的大门。对着门外这个身材不太魁梧却在做着屠宰买卖、印象中性格还略微腼腆内向的少年,蒙楚瞬间堆起一脸职业式的笑容:“葛公子啊,不好意思啊,你也该知道我这儿的状况,实在是……呵呵呵……”
却见对面的这少年不知为何“唰”地一下红了脸,似有一瞬气息一滞,又紧了紧拳头,像是在下很大的决心,这才对着门内这个一身男装的少女说道:“蒙、蒙姑娘,我出了趟远门,今天才回来……”
“哦,我明白了!所以你现在才过来对不对?那真不巧啊,你要早点过来,我这儿还……呵呵呵……今天真的,呵呵呵……”蒙楚边说边加大握在门栓的力量,像是有向后退准备闭门谢客的意思。
“不是不是!”像怕少女真的一甩手把门关了,葛生着急地向前大踏进了一步,又将双手都撑在门框上——这一举动吓得蒙楚真的向后退了一小步,“我就是想请你为我说媒!”
蒙楚不敢相信居然还有人要请她去说媒,不由脱口而出:“可我是女的呀……”
“对,我要请你为我说的就是蒙家小姐!”
咦?什么地方好像不对?
蒙楚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已经脸红到耳朵根的少年。她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的鼻尖,用怀疑的眼神再次询问。
却见对方一脸认真地点了下头。
这次轮到她“唰”地一下脸红了!
红着脸憋了好久,才终于说了一句:“那订金不退你了……?”
——发表于2014年《九州幻想·关山若飞(电子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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