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北陆有龙

作者: 不刘 | 来源:发表于2015-05-22 07:23 被阅读147次

    九州.北陆有龙
    楔子
    正午刚过,朔方原上的一场急雨刚刚止住,水洗过的天上没有一朵云彩,远处的彤云大山直顶天空的云山,远远望去,能看见几个黑点翻上翻下,那是瀚州草原上特有的萨朗鹰。草原上的牧民相信萨朗鹰是盘鞑天神的侍从,所以他们死后的尸体并不火葬或者土葬,而是把尸体高高的放在山顶,任其啄食,他们认为这样死者的灵魂就会坐在萨朗鹰的翅膀上回到盘鞑天神的宫殿中享福。
    年老的牧民盘腿坐在自家帐篷的门口,眯着眼睛看远处云朵一样的羊群,老人手里拿着烟袋,满脸的笑意。他指着远处的牛羊对身边的客人说:“你看,那些都是我老旋尔朵斤的羊群,自从天杀的右金人被赶回了雪炽原,草原就安宁了,铁线河的河水充足,牧草就长的好,牧草长的好,牛羊也就长的好,感谢盘鞑天神,我旋尔朵斤已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了,竟还能赶上这种好时候,客人既然来了我们瀚州就多住几天,尝尝我们的手抓羊和马奶酒…对了,客人远来,可是为了什么事么?”老人转头看向身边端坐的年轻人。
    年轻人穿了一件蛮族制式的皮袍,但白皙的面孔和黑直的头发显示出他是一个东陆人。
    年轻人学着老人的姿势盘腿坐着,对老人的絮絮叨叨并未显出厌烦,一直眯着眼睛,微笑着听着。此时年轻人挣开微眯的双眼,看向远方:“找人。”
    这个东陆的年轻人是早上来到旋尔朵斤家的帐篷的。那时他骑着一匹白色的瘦马,摇摇晃晃地从远处走来,草原上的牧民都十分好客,旋尔朵斤当然也不例外,他就热情的把年轻人邀请到了自己的帐篷中,可让他吃惊的是,这个看似文弱的年轻人竟没有一丝东陆人的扭捏,反而十分地豪爽,能一口气喝干一整瓶的黑麦酒,有时还会借着酒劲拍着桌子唱一两首草原上的牧歌。老旋尔朵斤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
    “找人?”老旋尔朵斤也挣开了眯着的眼睛。
    “对,找人。”
    “找谁?你告诉我,我旋尔朵斤骑马在瀚州的草原上跑了大半辈子,或许知道。”
    年轻人转过头看着旋尔朵斤,盯了一会又看向了远方:“是一个东陆人,名字叫做牧裕年。”
    “牧裕年?”旋尔朵斤摸着下巴,眯起眼睛想了一会,“没听说过,多大年纪?”
    “你应该听过的。”年轻人依旧看着远方,眼里象是腾起了雾气,“他是晟朝光晔帝七年,也就是北都城被牧云部围住的那一年来到瀚州的。”
    “晟朝啊…”老人眯着眼想着,突然他睁大了眼睛,眼里闪着惊乱的光:“牧…牧…难道是他?”
    年轻人终于转过了头,他安静的看着老人惊乱的脸,低低地说:“就是牧裕年。”
    老旋尔朵斤颤颤危危地摸出烟杆,深深地吸了一口,感觉辛辣的味道在肺中翻腾。许久,他才平静下来,但声音依旧发颤:“那是一个不祥的人,你找他做什么?况且他已经消失了五十多年了,是死是活没人知道。”
    “我知道,我找他是为了找回那把刀。”
    “刀?”老人惊愕地看着年轻人认真的脸。年轻人安静地看着老旋尔朵斤,褐色的瞳仁明而亮。老人的目光突然变了,他惊恐地向后退去,手中的烟杆也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你…你是…”
    “他是我的祖父,那把刀是我家传的刀。”年轻人的声音依旧平静。
    老人更惊讶了,他仔细的端详着年轻人的脸,喃喃:“像,真像啊。”他拍了拍羊皮袍子上的尘土,拾起地上的烟杆重新坐到了年轻人的身边,他重重地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声音严肃起来:“你祖父是个英雄。”
    年轻人的目光微微一变:“你知道我的祖父?”
    老旋尔朵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抬起,看着遥远的彤云大山,声音竟沧桑了许多:“是啊,他这样的人,草原上又有几个人不知道呢?他就像是盘鞑天神手中的刀子,是草原上不祥的种子啊…”
    “年轻人。”老人沉声,“想听你祖父的故事么?”
    “嗯。”年轻人点头,坐正了身子。
    老人从后腰摸出烟丝重新塞满了烟锅,他掏出火石点着,深深吸了一口。烟雾中老人的眼睛似乎闪着奇异的光,他的声音从烟雾中传出,低沉又遥远:“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那一年,我十五岁,连月的大雪刚刚融化,牧云人的骑兵团就来了…”
    第一章 郁非
    那一年按照我们蛮族的纪年应该是...硕熊二十七年,对了,就是硕熊二十七年,那一年的冬天一切都乱了套,铁线河早早的就结了冰,听说都有半个人那么厚了,大雪从十月就开始下,天上总是白茫茫的一片,下到十二月的时候,牧民们就开始杀半大的羊羔了,你知道,牛羊就是我们蛮族的命啊,草原上到处都是牧民和牛羊马匹冻死的尸体,后来我们的和萨就哭着求大君,大君就把往年的余粮拿了出来,牧民们都带着自己的家当躲进了北都城,后来大君的余粮也吃光了,大君就下令几个大家族也把余粮拿出来,有的大家族不肯拿出自己的余粮,大君就拿着刀亲自去拿,一时间北都城里心心慌慌,有不怕死的出去凿铁线河的冰抓鱼吃,回来的时候说是看到了狼群,大君就登上北都的墙头亲自去看,果然看到巨大的白色影子在风雪中扒开雪层吃冰冻的尸体,大君铁青的脸走下城墙,回到金帐里三天没有出来,北都城一下子就炸了,说那是天上的贪狼星降世啊,它们是盘哒天神派来惩罚我们的使者,它们吃完了尸体就要来北都城里吃人了!
    后来几个大部落像灼羊部、跃马部、呼朗部,都带着自己的骑兵围住了北都城,他们也想进驻北都城避开这不知下到几时的大雪,大君慌忙派出了骑兵沿着雪嵩河布起防线,随着对峙时间的增长,空气中不安的氛围越来越浓,正当大家认为这场战争不可避免的时候,雪停了。雪虽然是停了,但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疑惑,因为这场雪的停止毫无征兆,可以说是一瞬间,漫天的大雪一下子就停止了,不过,疑惑归疑惑,雪停了毕竟是好的,这意味着草原上的人又可以活下去了,三个大部落的骑兵也都散了,大君亲切的迎出来邀请三个部落的主君进北都城做客,兄弟一般坐在一起喝酒吃肉,整个北都城都沉浸在欢腾之中,可是,第二天就出事了。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了起来,没有了大雪的遮挡,越发显得光芒万丈,可是随着太阳升起的还有一颗星辰,那颗火红色的星辰随着太阳的移动,缓缓的升到了半空。郁非,那颗本来初春升起的星辰在这个冬日的早晨,以接近太阳的光芒升到了北都城的上空。
    各个部落的和萨都慌了神,彤云大山的山脚下布满了祭坛,祷告的颂唱持续了三天三夜,玄冥鱼死了一条又一条,可还是没能卜算出结果来。跃马部的和萨就说这是盘鞑天神降下的诅咒啊,火红的郁非升到最高的时候天上就会落下燃烧的陨石,我们没有人能逃得掉的。大君就说,我们蛮族是盘鞑天神的儿子,他怎么会诅咒自己的子孙呢?要是有什么诅咒的话就都降到我的身上吧!大君说完就大步踏上祭坛,拔刀砍下了跃马部和萨的脑袋。最后还是我们的大合萨站了出来,他说,这是一个好兆头啊,郁非代表着雄心与志向,盘鞑天神在雪停的第二天让郁非在我们的草原上升起,这就意味着伟大的盘鞑天神把雄心于志向一同赐给了我们蛮族人,这是我们蛮族的幸运,我们怎么能缩在一起害怕呢?我们应该喝酒吃肉,跳起旋舞庆贺才对啊。于是就下令打开窖藏的美酒,宰杀半大的牛羊。晚上的宴会一直持续的后半夜,每个人都喝醉了,只有大君和大合萨一杯酒也没喝,大君就问大合萨,真是这样么?大合萨正在抽一袋烟,他猛的呛了一口,红着眼大口喘着气说,我怎么知道?都说我是盘鞑天神的使者,可我真的是么?大君愣住了,他又问,半夜我看到你在城外看了半天的星空,你看到了什么?大合萨红着眼不说话,只是闷闷的抽烟,半晌,他才开口,这次的郁非比往年运行的轨度快了七个对时,我不知道它是否真带来了雄心与志向,但我有一种感觉,草原上,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后来,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火红的郁非并没有升到高天,而是在当天的夜里就退了回去,过了新年,铁线河的冰也解冻了,大家也都对这件事渐渐的淡忘,只到有一天我遇见了一个人,对,就是你的祖父,牧裕年,我才知道,原来这一切才只是刚刚开始。
    那一天也是这样一个初晴的好日子,我奉大合萨的命令去彤云大山取一件法器,对了,忘了和你说,我小的时候啊,曾经跟着大合萨当过一阵小和萨,后来因为种种的原因,我就又回到草原上放牧了。
    那天我坐在马上,阳光暖暖的照在我身上,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我发现前面的草坡上有一个身影,因为是迎着太阳,所以我看不太清,只是模模糊糊的能看出是一个骑马的人,等我骑马转过去,我看清了,你祖父也是一身蛮族样式的皮袍子,沤过的羊皮袍子破烂不堪,满是破洞,也不知走了多远的路,他胯下白马的鬃毛也凌乱不堪,散散的垂到了地上,那把你说的刀,就歪歪的束在他的后腰上。我看清他的时候,他正立马在草坡的最高处,拿手遮着眼睛看天上的太阳,他虽然衣衫褴褛,但精气神很好,他抬头看太阳的目光很柔和,就像你们东陆人的贵族在自家后院漫步,看树上落着的鸟雀一样。后来他注意到我了,低头看着我,笑着说,你好,请问彤云山还有多远?
    你见过你的祖父么?他的笑容,怎么形容呢,好像温暖的足以融化万年的冰雪,他的眼睛很深,也是你这样的深褐色,我竟然发现自己看不出他的年龄,看外表他不过三十多岁,可他的眼睛里又包含了太多的东西,好像一个看惯了尘世的老人。我愣愣的呆着那里。
    后来我才明白,原来这一切反常的原因都是为了这个人,这一切的铺垫,都是为了你祖父的到来。我这么说你觉得危言耸听对么?不,你听我说完后来的事,你就明白了。
    后来我就带着你的祖父去了彤云大山,在路上我问他是从哪里来的,到彤云山干什么,你祖父就说只记得自己姓牧,是从腾诃阿草原过来的,之前的事情他就全忘记了。对了,你的祖父得过离魂症么?直到他在草原上消失,我们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你和我说我才知道原来他的名字叫作牧裕年。那时候我们都喊他牧兄弟,只有我叫他牧先生,因为他曾教过我几个东陆的文字,至今我还记得:夫识文断字,计数录事,修身立言,不可或缺,人之不学,无异墙面,不解天地之正道,难明人间之公义,身无长技,难当大任,不堪用之,实有愧立天地之名也...
    老人缓缓说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拿着手中的烟杆出了神。
    年轻人也听得出了神,他知道这句话是出自胤朝大贤司马颜的《雪夜思闻录》,是祖父最喜欢看的一本书,司马颜也是祖父最为推崇的一位先贤大家,自己小的时候,祖父总是躺在一张藤椅上,一翻就是一下午。
    “其实我的祖父并没有消失,后来他回到了东陆。”年轻人抬起头。
    “什么?”老人猛的回过神,“他回到了东陆?怎么可能?当年我亲眼看着他们三个人一起走进了朱提山,我在外面等了五天他们都没出来。”
    “三个人?”年轻人好像吃了一惊,“当年还有谁去了朱提山?”
    “怎么你祖父没和你说么?除了你祖父之外,还有一个个子不高的人和一个穿东陆盔甲的蛮族人。”老人说着重新点燃了一袋烟。
    “没有。”年轻人摇头,“不过我好像知道那两个人是谁了,我小的时候那个个子不高的人经常来找我祖父下棋,他们一边下棋一边说话,有时候一下就是一天,那个穿盔甲的人不会下棋,就找我祖父比刀,可他总是输。”他沉默了一会,“其实我的祖父在我八岁的时候就消失不见了,别人都说他死了,可我不信,我祖父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就死去呢?我知道他一定就在某个地方,拿着那把羁绊了他一生的刀,于是我就走遍了整个东陆,现在我来到了北陆,要是北陆还没有,我就去西荒。”
    两个人都沉默了,老人一口接一口的抽着烟,眯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年轻人眺望着天边,彤云山的萨朗鹰变成了一个个的黑点,他似乎看得出了神,眼神也忧郁了起来。他喃喃的开口,像是说给自己听:“我在我祖父的书桌上看到过一张便笺,那上面写着,盘鞑天神的祝福坐在萨朗鹰的翅膀上,一直飞到蛮族的帐篷里,我的一生,便也葬在了那里。我知道这里一定有我祖父牵绊一生的东西,一定是的。”
    年轻人说把眼帘垂了下去,不再说话了。
    “不要悲伤年轻人,你应该为你的祖父自豪,他是我们草原上的英雄,盘鞑天神的祝福加持在他的身上,也必会闪耀在他后人的头顶。”
    “嗯。”年轻人默默的点头,过了一会他抬起头看着老人,“能再和我说说我祖父的事么?我想听。”
    “好啊。”老人爽快的笑了笑,“不过你先等我抽完这袋烟。”
    老人慢慢的抽完烟,又掏出一瓶黑麦酒喝了一口,他把瓶子递了过去年轻人,“喝么?”
    年轻人不说话,伸手接了过来,他仰头喝了一气,然后把瓶子递还给老人。
    老人晃着手里的空酒瓶,微微苦笑,“好吧好吧。”老人说,“既然你提到了那把刀,我就和你说说那把刀的事情。你说那把刀是你家传的刀对么?”
    “是的。”年轻人点头,“那把刀以前就放在我家的祖堂里,祖父从来不让我和父亲碰,祖父经常把自己关在屋里摸着那把刀长叹,每次出来我都会觉得他好像突然苍老了许多,后来我祖父消失了,那把刀也不见了,我知道一定是祖父带走了它。”
    “是啊,你说的不错,那把刀确实羁绊了你祖父的一生,也许他最后去朱提山也是为了那把刀吧,我觉得那是一个宿命。”老人缓缓的打开了话匣子。
    第二章 初战(一)
    我第一次见到那把刀的时候就觉得奇怪,我见过的刀也不少了,牧云人来的时候我也拿着刀登上过城墙,从上阵杀敌的斩马刀到祭祀用的礼刀,我都见过,可我从没见过你祖父的那种刀。它太长了,一般的刀不过都是四尺左右的长度,只有善于劈斩的双手刀才会长过四尺,而你祖父的那把刀很明显是一把单手刀,从外形看有点像你们东陆晋北产的弧刀,可长度却达到了惊人的五尺,除了双手刀以外我还从没见过那么长的刀。当时我骑马走在前面,可心里一直想着那把刀,就不住的回头看,你祖父就问我,你在看什么?我心里有鬼,说没什么,慌忙转过了头,可心里还是疙疙瘩瘩。过了好久,我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你祖父,那把刀是你的么?你祖父微微愣了一下,他从后腰拉过刀柄问我,这把刀么?我点了点头。他摸着刀柄想了一会才说他忘记了,我这才想起你祖父得了离魂症。直到你祖父在瀚州消失我都不知道那把刀的来历是什么。当时我以为你祖父会把刀递给我看一看,可他没有,只是一直抚摸着刀柄,陷入了沉思,不再说话了。我看你祖父不说话,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开口,就这么沉默着一直走到了彤云大山。
    到了彤云大山,你祖父说他到了,我就自己去了祭坛,走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你祖父坐在马背上,抬头看着山顶,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安静,深的像一口古潭。我拿到了法器,心里惦记着你的祖父,便又转了回去,我发现你的祖父还是端坐在马背上看着山顶,我以为你祖父是迷路了,就走过去问他要去哪,你祖父呆了一会才说他也不知道要去哪,他只是觉得自己要来彤云山,于是他就来了。我觉得你祖父自己一个人,又得了离魂症,于是就邀请他到北都城去做客,你祖父答应了,只是又看了一会彤云山的山顶才走。一路上我都很兴奋,因为我对你祖父能到我家做客而高兴,我滔滔不绝的说了很多话,你祖父并未显出厌烦,只是微笑的听着,偶尔也会应上几句。
    当我们路过北都城南面的一个小部落,图火寨的时候,我看到那里飘来了一股浓烟,我慌了,我以为那里失火了,便纵马跑了过去,你的祖父也紧紧的跟着,可当我跑过去的时候,我发现整个图火寨都空了,大人和孩子的尸体稻草一般满地都是,所有的帐篷都被烧着了,我呆呆的站在那里,觉得天旋地转。我看到一杆长枪插在地上,上面顶着一颗老人的头颅,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散乱的飘着,我一下子就坐在了地上。后来我回过了神,站起来就往北都城跑,连马都忘了骑,你祖父策马奔过来,一把把我拉到了马背上。等我们到了北都,我看到了乌压压的一片,看着漫天飘舞的流云金旗,我的头皮一下子就炸了。是牧云人的骑兵团来了。
    我当时就像疯了一样,抓起胸前的佩刀就要往上冲,你祖父一把把我拽了回来,喝道,找死么?他不管我的厮打把我拉到了草丛里,连着那匹长鬃飞舞的白马,那匹白马通人性一般也卧在草丛里藏了起来。我在草丛里对你祖父又打又咬,你祖父给了我一巴掌我才清醒过来,我瞪着远处的流云金旗目次欲裂,牙也咬出了血!
    你祖父问我这支骑兵是谁的,我说是牧云部的,那几年牧云部扫清了瀚州西部的各个部落,现在根本就不把北都城的大君放在眼里了!还有西边的穆如部!都是狼崽子!我说完就要冲出去,你祖父拉住我说让我先呆着这里他先出去看看,说完就快速的冲出了草丛,他猫着腰躲在一处草坡的顶上,看了一会就回来了,我问你祖父看什么的,他说他在看牧云人的排兵布阵,说到了晚上会带我进北都城。我吃了一惊,那可是千军万马,就算是到了晚上也不可能仅凭我们两个就能突进到北都城吧,可你祖父的眼神很坚定,蹦出的光芒仿佛利剑。 这时候我看到一阵烟尘从虎踏河的方向袭来,我吓了一跳,以为牧云人还有援兵,我忙睁大眼睛去看,看清楚以后我兴奋的挥舞起双手,我指着那支骑兵兴奋的对你祖父说,看啊,那是我们贡格尔部的铁荆棘骑兵!看到那个领头的人了么?那是我们贡格尔的名刀,龙岩陀勒将军!这下那帮牧云部的狼崽子们有苦头吃了!我兴高采烈的露出头去看,却越看越心凉。
    铁荆棘骑兵一直是我们贡格尔部的骄傲,我们凭借着这支骑兵占据了北都城五十多年,龙岩陀勒也是我们草原上有名的英雄,你见过蜡石遇到火么?铁荆棘骑兵的前锋被牧云人的流云骑兵冲散的速度就如同蜡石遇到火焰消融一般迅速,我看到龙岩将军挥动着巨大的斩马刀奋力杀出重围,和侧翼的枪骑兵汇合,然后铁荆棘骑兵的两翼终于围了过来,配合着中路的骑兵一起平端起了八尺的长枪,长枪上布满了倒钩的铁刺,我们贡格尔部的荆棘抢阵终于露出了抢锋。牧云人终于被压制了下去,可是对方又重新投入了大量骑兵,我们荆棘抢阵好不容易堆起的攻势被重新压了下去,双方的对峙进入了拉锯战,我看到双方不断的把新的兵力投入战场,战线不断的被拉伸,这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绞肉机,永远都填不满的。
    我趴在草丛里看着这一切,心脏砰砰的跳着,感觉下一刻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我的手心全是细汗,太阳穴也突突的跳动,我想大声喊出来,可嗓子干的好像被七月的骄阳烤着一般。后来双方的兵力都缩了回来,他们在战场上丢满了尸体,不祥的狼烟笼罩了这一切。
    你祖父一直安静的看着,时而眉头紧皱,不知在想些什么,后来天色渐渐暗了,我感觉全身都麻木了起来,等天全部黑下去,你祖父从草丛里拉过战马,把浑身麻木的我一把扯上马背,加了一鞭,白马长嘶一声,冲了出去。夜风一吹,我清醒过来,你祖父竟然打马冲进了牧云人的营帐!我大喊大叫,挣扎着要下马,你祖父不管我,又加了一鞭,要说你祖父的那匹马,别看皮毛乱的不知道像哪来的野马,可是跑起来真是跟闪电一般,我在马背上颠的七荤八素,等我好不容易反应过来,我吓傻了,我发现我们的正前方赫然就是牧云人的后大营!我们惊动了三个骑兵,我看到其中两个斜拿着刀,平平的组成一个十字向我们奔来,另一个敲起了迎敌的金锣,我看向四周,影影绰绰的出现了不知多少牧云人,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死了。我看到那两个骑兵的马刀高高的举过了头顶,我甚至能看清他们的表情,他们的表情很冷漠,没有杀人时的狰狞,好像他们要杀的根本就是一只兔子。我绝望了,不过我没有闭上眼睛,我突然觉得自己不害怕了,我也是贡格尔部的男人,就算是死,我也要看着敌人死去。就在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细碎的刺啦声,我看到他们的表情突然变了,从先前的冷漠变成了惊恐,他们不可思议的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那里有细细的血丝冒出,我看到他们的胸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裂,接着涌出了大股的血泉。是你的祖父!我甚至都没看清他是怎么拔刀的!而我也终于看到了那把刀的全貌:那把刀的刀身修狭,弧度完美,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是刀锋亮的耀眼,好似一轮弯月。四周的牧云人也被这一刀镇住了,他们拉住战马原地兜着圈子,可你祖父并未迟疑,趁着牧云人愣神的功夫,他一拉马缰,冲了出去,正是北都城的方向。你祖父一路砍杀如入无人之境,他的刀术诡变奇异,牧云人无人敢接其锋芒,然而牧云人实在是太多了,你祖父固然神勇,最后也被包围了,我看到牧云人的队伍里让出一条通道,里面走出一个人来,他大约四十多岁,穿一身青铜的盔甲,身后跟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孩,他就是牧云铁瞳。牧云铁瞳喝问,你是什么人!你祖父并未答话,突然一拉缰绳,直直的向他冲去,牧云铁瞳吃了一惊,等他反应过来,你祖父手中的刀也劈到了他的头顶不到两尺处,他慌忙急拉马头避过了这一刀,你祖父接着挥刀平掠,但牧云铁瞳毕竟也是难得的英雄,这一当空的时间,他手中的武器也格挡了过来——是一把巨大的直刃宽刀,你祖父抬眼看了一下牧云铁瞳,迅速撤刀从侧围突了出去,奇怪的是牧云人并没有追击,我们一路向西奔驰而去。
    后来我看了我们大端朝的本史我才知道,原来那个男孩就是我们的太祖皇帝,我和你祖父之所以没被追击,是因为牧云铁瞳对太祖皇帝说了一句话,我儿雄疆也当如此。也许,乱世英雄们的相遇,都是惺惺相惜的吧。
    第三章 初战(二)
    我们一路向西疾驰,你祖父微微喘着气,我肚子里有千万的疑问,可我又觉得无从问起,正迟疑着,我看到迎面奔来了一队骑兵,一共六骑,身穿贴身的软皮甲,手里拿着草原上常见的长柄弯刀,他们分散开来,呈半月形向我们包抄,我认出那是我们贡格尔部的斥候,我连忙大喊,我是旋尔朵斤!我是贡格尔部的小和萨!为首的斥候认出我来,领着我们见了龙岩陀勒将军,我说了我们从牧云人的军帐闯过的经过,龙岩将军很惊奇,拿出美酒招待你祖父,问你祖父的名字,我说你祖父得了离魂症,龙岩将军很惋惜,唏嘘不已。后来你祖父说到了牧云人的阵势,说牧云人的骑兵以轻骑为主,阵型大多摆的是从鹤翼阵转变的峰脊阵,他们大多以鹤翼阵冲锋,完成合围之后就收缩兵力变成峰脊阵。龙岩将军说,我们蛮族的勇士不懂什么阵法,我们只知道打仗靠的是狮子般的勇气和雄鹰般的眼光。你祖父点头,说如将军所说,明天我会随将军到阵前,到时会教给将军一个破敌之法。
    天亮后,我和你祖父随着龙岩将军来到阵前,你祖父指着牧云人的后阵说将军敢赌一把么?龙岩将军问赌什么,你祖父说就赌你铁荆棘这五万骑兵的性命。龙岩将军愣住了,我也蒙了,你祖父接着说,你们看牧云人的后阵。我和龙岩将军都就长了脖子去看。你祖父说,看到了么?他们前阵的骑兵不断变换着方位,中阵的步兵和两翼的骑射手虽然也随之移动,却始终护着后阵。我一看,果然是这样,可我还是不明白怎么了,龙岩将军说我知道了,那里肯定就是牧云人的中军大帐!他们的主帅就在那里!我恍然大悟,是了!只要我们捣毁他们的中军大帐,牧云人就不战而散了!我激动坏了,好像看到了牧云人丢盔弃甲的狼狈样子。你祖父笑了笑说,只要我们引一支骑兵骗开他们两翼的骑射手,再以步兵牵引住他们的骑兵,那我们就可以用荆棘抢阵全歼他们的骑射手,接着绕过他们的骑兵,我们就能只以牺牲少量步兵的代价,彻底碾碎他们的中军大营!我和龙岩将军听后摩拳擦掌,兴奋不已,可你祖父又说,要是这么简单的话,我就不会说以这五万铁荆棘骑兵的性命为赌注来打这一仗了。我有点蒙了,觉得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你祖父走进龙岩将军,压低声音说,如果按我所说的出兵,五万铁荆棘骑兵将会全军覆没,朔方原必将变成修罗战场!我突然觉得天好像一下子阴了下来,头顶的天空低低的压在了心头。龙岩将军也变得结巴了,嘴唇颤抖不已。你祖父接着说,昨晚我闯过牧云人的营帐,我们本没有机会逃出来的,只要他们派出那支骑兵。白天从你们两军的对峙我就看到了他们的后阵一直未动,我就觉得奇怪,于是晚上我就闯了他们的后营,虽然他们隐藏的很好,但还是被我看到了——一支笼罩在黑色重甲下的骑兵静静的立在他们的阵后,彼此用手臂粗的铁链勾连在一起,不下一万人!是...是铁浮屠么?龙岩将军惨白着脸,颤抖着问你祖父。不是铁浮屠,你祖父说,砂钢的钢水配方早已失传了,不过我相信,那支重甲骑兵的冲锋,足以震动整个草原!如果按我刚才说的做,这五万铁荆棘骑兵绕过他们的中阵后,面对的不是他们的大营,而是这支以逸待劳的重甲骑兵,到时候他们的流云轻骑回返,被包围的,将是我们!龙岩将军呆呆的愣在那里,我也脑子空空的,觉得一阵阵的后怕从后脊梁蹿了上来,我狠狠的打了一个哆嗦,冷汗一下子就湿透了衣服。你祖父又说,不过既然让我知道了,我心中已有了办法来破他的重骑兵,铁荆棘骑兵正是这种重甲骑兵的克星,只需稍加改进,龙岩将军,我要你的步兵全部上马,拿上荆棘长枪,改用骑兵充当步兵引出他们的流云轻骑,我们还是按先前的方略进军,只是面对他们重甲骑兵的时候让我们骑马的步兵全部弃马步行,结成最严密的方形阵,一定要平端起长枪阻止住他们的冲锋,我只需要一刻的时间就够了,我要把千年前的那场战争再搬到朔方原上打!而且这次我要破了他的铁浮屠!你祖父说这话的时候气势惊人,仿佛一个挥斥方遒的将军,他的眼睛亮的吓人,闪着狂热的光。我惊呆了,我结结巴巴的说,你不是得了离魂症么?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祖父愣了一下,茫然的低下了头,先前的大将风度一扫而空了,他喃喃的说,对啊,我怎么会知道这些。我看着他茫然无助的眼神,突然觉得他像一个孩子。不过我相信,你祖父以前一定是一个绝世的兵法家。
    战争的鼓声终于敲响了,一切都如你祖父所说的那样进行着,牧云人的骑射手和流云骑兵被引开了,当我们的骑射手绕到他们的后阵,那支从战争开始就笼罩在迷雾中的重骑兵终于露出了他们的面孔:一色的黑色重甲笼罩了他们的全身,连同他们胯下的骏马,甚至他们的面甲和手甲都闪着钢铁的光芒,他们的战马都比普通的北陆马高出一个马头,乌黑的马甲下,肌肉高高的隆起,像是从太古时走来的洪荒巨兽,他们只是静静地列队立着,手臂粗的铁链末端铆连着勾刃的锯刺,无音的静默中带着无上的威压。面对这支钢铁的军队,枪骑兵们惊慌失措了,他们的队形在慌乱中乱成了一团,他们早就忘了先前定好的计划,甚至有胆子小的调转马头就开始往回跑,你祖父远远看着这一切,大喊一声糟了!纵马向那边跑去,可就在这时,牧云人重骑兵的冲锋也开始了,你祖父的马虽快,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钢铁的战车隆隆的前进。你见过雪崩么?它倾泻而下的气势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毁灭,而现在就是把奔腾的雪层变成了钢铁。他们冲锋的时候,我觉得脚下的大地都在颤动,天也阴阴的沉了下来。那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牧云人的重骑兵碾过,战场上留下的只有鲜血和残肢,那种绝望是亲眼看着死亡来临却又无处可逃。我现在回想起来就会觉得哆嗦,身上一阵一阵的冷。
    老人缓缓说着,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他抬头看着天边,渐渐地出了神,手中烟杆冒出的青烟漫住了他的脸,看不出他的表情。年轻人也沉默着,他知道这个战例,这场战争的结局是贡格尔部胜了,他们以牺牲了半数的铁荆棘骑兵的代价换来了牧云部重骑兵的覆灭,重创了牧云部的实力,所以晟朝才得以继续存活了三十年,不过也是史学家说,如果此时的晟光晔皇帝挥军北上,凭他的雄才伟略,或许早就实现了南北的一统。
    “我在书上看过这个战例,最后是贡格尔部胜了,他们的铁荆棘骑兵损失了大半,而牧云部的重甲骑兵则永远的埋在了雪嵩河的岸堤上。”年轻人说。
    “是啊,”老人抬起头,还是重重地叹息,“那是个残忍的时代,盘鞑天神用手中的刀子无情的收割着生命,战争过后,尸体布满了整个朔方原,草都被染成了红的,血水一直漫到了脚脖子。”
    “可是战争的过程到底是怎样的呢?按你刚才说的,贡格尔部明明是必败的啊。”
    “是啊,”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了,“可就在这时下雨了。”
    “下雨?”年轻人疑惑的转头看着人老。
    “是啊,下雨,”老人的声音高远,“那时你祖父正眼睁睁的看着牧云人的重甲骑兵像一部杀戮机器一般屠戮着贡格尔部的战士,天突然就阴了下了,接着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初春的泥土才刚刚解冻,这一场春雨把草原上的土地变得泥泞不堪,重骑兵的重量太重,不时有战马被泥泞的土地绊倒,因为他们都是用铁链彼此勾连在一起,这种原本设计用来加大冲锋力度的机括,此时却变成了累赘,战马的绊倒引起了连锁的反应,牧云人的阵列混乱了起来,甚至连移动都困难万分,你祖父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狂喜的驰回本阵,一边让龙岩将军下令枪骑兵们后撤,一边亲自点燃了投石机上的引线——那原本放着巨大原石的凹槽里此时是装满了火油的陶缸。投石机的绳索弹线被钢刀斩断,朔方原的上空呼啸着飞过无数巨大的火球,火球一一精准的砸在了牧云人重骑兵的阵列里,爆裂出耀眼的火光和熊熊的烈火,很快火舌就舔着了重甲上溅落的火油,他们的重甲都是具式的,不借助别人帮忙根本就脱不下来,重甲很快被烧的火热,他们不顾一切的往雪嵩河跑去,妄图降低重甲的高温,这时大君的军队也从北都城赶了过来,后撤的枪骑兵也回身,一齐把他们围在了雪嵩河的岸堤,就这样,我们赢了,可书上说的没错,最后是我们贡格尔部胜了,但我们死去的亲人和朋友,却永远都回不来了。”
    “就是一场雨么?牧云部竟然因为一场雨败了。”
    “是啊,就是一场雨,可奇怪的是下雨前,天上一点征兆也没有。”老人突然凑到了年轻人的眼前,眼中有不明的光闪过,“就像你祖父的出现一样。”
    年轻人一愣,回过神来,老人已默默的坐回了原地,一口一口的抽着烟,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的祖父...后来怎么了?”年轻人看着老人的眼睛。
    “后来么...”老人拉着长声,烟雾迷住了他的眼睛,他终于抽完了烟,在脚下磕出烟灰,“后来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你要听么?”
    “嗯。”年轻人点头,“我就是觉得我祖父是一个谜,小的时候祖父经常把我抱在膝上,看着我闹,揪他的胡子,他就是那么笑眯眯的看着,也不出声,头顶上的梨花花瓣飘飘的落下,洒满了他的肩头。那幅画面经常在我的梦里出现,我小时候常常从这个梦中哭着醒来,我才发现,原来我的祖父已经离我而去了,我就会跑到祖父的书房,我一个人去也不怕黑,我自己点灯在祖父的书桌上看他以前写的东西,看累了就趴着桌子上睡到天亮。”
    “进去喝一杯吧年轻人。”老人起身,他爽朗的拍着他的肩膀,“你们东陆有一句话叫做酒入愁肠对么?我们蛮族人不兴这个,我们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就会喝酒,大醉一场后就去睡觉,醒了就什么都忘了。”
    “不了,我有酒。”年轻人站起来走到那匹吃草的瘦马旁,他从马鞍上的褡裢里拿出一个白铁的瓶子,走回来重新坐下,他把瓶子递给老人,“是古尔沁的烈酒。”
    老人惊愕的看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你真的是个东陆人么?”他接过酒瓶,“霍祁部的白铁叶酒壶。”他拔下塞子灌下一口,感觉一口火焰流过喉咙,轰的一声窜进腹中,嘴里像是有刀子在刮,他啧了啧嘴唇,又灌下一口,“好!好!刀刀入口,是青阳魂!”青阳魂的酒劲大,老人的眼睛微微有些红了,他歪着嘴冲年轻人笑,“我觉得你真应该是个蛮族的汉子,你身上的东西还有什么不是我们蛮族的?”他斜眼看着年轻人的瘦马,“你马鞍上那把弯刀是朔阳部的大塔格弯刀对吧?”
    “对,我从小就受我祖父的熏陶喜欢蛮族的东西,我觉得那才是一个男人应该用的东西。”
    “说得好!”老人冲他比了个大拇指,“果然是牧先生的孙子!”他把酒壶抛给年轻人,“喝一口!”年轻人一把接住了。
    老人拍了拍胸膛,“我老旋尔朵斤喝了你的酒,那就当你是朋友了,你祖父曾经救过我的命,我一直都没有机会报答,年轻人,你有什么就说什么,我老旋尔朵斤能做到就绝不会推辞!”
    年轻人转过头看着他,脸上淡淡的看不出表情,“我去看过彤云山了,我在草原上转了两天想找一个向导再去朱提山看看,可他们都说没听说过朱提山,你可以带我去么?”
    “朱提山?”老人吃了一惊,“你知道朱提山吗?那里一年四季都被冰雪笼罩着,太阳大半的时间都在地平线以下,那里的冰层有十几丈厚,那是连盘鞑天神的光芒都照不到的地方,你还要去?”
    年轻人重重的点头,“我祖父去过的地方我都想去看一看,我想我走一走他的路就会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老人愣了片刻,似乎一下子去到了记忆最深处,他觉得自己的双眼突然模糊了起来,五十年前的风雪又重新在眼前飞舞,寒风呼啸着吹起大石,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撕裂。
    老人颓然的坐下,“年轻人啊,我再接着和你说那个故事吧,你听我说完了再决定去不去朱提山。”老人不等他答话,自顾自的说了下去,“那是我十六岁时的噩梦啊,它就像是恶鬼一样藏在我记忆的最深处,你知道么?那一年本来应该是我最开心的一年,那一年我十六岁,喝过烧羔节的酒,我就成年了...”。
    第三章 初战(二)
    我们一路向西疾驰,你祖父微微喘着气,我肚子里有千万的疑问,可我又觉得无从问起,正迟疑着,我看到迎面奔来了一队骑兵,一共六骑,身穿贴身的软皮甲,手里拿着草原上常见的长柄弯刀,他们分散开来,呈半月形向我们包抄,我认出那是我们贡格尔部的斥候,我连忙大喊,我是旋尔朵斤!我是贡格尔部的小和萨!为首的斥候认出我来,领着我们见了龙岩陀勒将军,我说了我们从牧云人的军帐闯过的经过,龙岩将军很惊奇,拿出美酒招待你祖父,问你祖父的名字,我说你祖父得了离魂症,龙岩将军很惋惜,唏嘘不已。后来你祖父说到了牧云人的阵势,说牧云人的骑兵以轻骑为主,阵型大多摆的是从鹤翼阵转变的峰脊阵,他们大多以鹤翼阵冲锋,完成合围之后就收缩兵力变成峰脊阵。龙岩将军说,我们蛮族的勇士不懂什么阵法,我们只知道打仗靠的是狮子般的勇气和雄鹰般的眼光。你祖父点头,说如将军所说,明天我会随将军到阵前,到时会教给将军一个破敌之法。
    天亮后,我和你祖父随着龙岩将军来到阵前,你祖父指着牧云人的后阵说将军敢赌一把么?龙岩将军问赌什么,你祖父说就赌你铁荆棘这五万骑兵的性命。龙岩将军愣住了,我也蒙了,你祖父接着说,你们看牧云人的后阵。我和龙岩将军都就长了脖子去看。你祖父说,看到了么?他们前阵的骑兵不断变换着方位,中阵的步兵和两翼的骑射手虽然也随之移动,却始终护着后阵。我一看,果然是这样,可我还是不明白怎么了,龙岩将军说我知道了,那里肯定就是牧云人的中军大帐!他们的主帅就在那里!我恍然大悟,是了!只要我们捣毁他们的中军大帐,牧云人就不战而散了!我激动坏了,好像看到了牧云人丢盔弃甲的狼狈样子。你祖父笑了笑说,只要我们引一支骑兵骗开他们两翼的骑射手,再以步兵牵引住他们的骑兵,那我们就可以用荆棘抢阵全歼他们的骑射手,接着绕过他们的骑兵,我们就能只以牺牲少量步兵的代价,彻底碾碎他们的中军大营!我和龙岩将军听后摩拳擦掌,兴奋不已,可你祖父又说,要是这么简单的话,我就不会说以这五万铁荆棘骑兵的性命为赌注来打这一仗了。我有点蒙了,觉得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你祖父走进龙岩将军,压低声音说,如果按我所说的出兵,五万铁荆棘骑兵将会全军覆没,朔方原必将变成修罗战场!我突然觉得天好像一下子阴了下来,头顶的天空低低的压在了心头。龙岩将军也变得结巴了,嘴唇颤抖不已。你祖父接着说,昨晚我闯过牧云人的营帐,我们本没有机会逃出来的,只要他们派出那支骑兵。白天从你们两军的对峙我就看到了他们的后阵一直未动,我就觉得奇怪,于是晚上我就闯了他们的后营,虽然他们隐藏的很好,但还是被我看到了——一支笼罩在黑色重甲下的骑兵静静的立在他们的阵后,彼此用手臂粗的铁链勾连在一起,不下一万人!是...是铁浮屠么?龙岩将军惨白着脸,颤抖着问你祖父。不是铁浮屠,你祖父说,砂钢的钢水配方早已失传了,不过我相信,那支重甲骑兵的冲锋,足以震动整个草原!如果按我刚才说的做,这五万铁荆棘骑兵绕过他们的中阵后,面对的不是他们的大营,而是这支以逸待劳的重甲骑兵,到时候他们的流云轻骑回返,被包围的,将是我们!龙岩将军呆呆的愣在那里,我也脑子空空的,觉得一阵阵的后怕从后脊梁蹿了上来,我狠狠的打了一个哆嗦,冷汗一下子就湿透了衣服。你祖父又说,不过既然让我知道了,我心中已有了办法来破他的重骑兵,铁荆棘骑兵正是这种重甲骑兵的克星,只需稍加改进,龙岩将军,我要你的步兵全部上马,拿上荆棘长枪,改用骑兵充当步兵引出他们的流云轻骑,我们还是按先前的方略进军,只是面对他们重甲骑兵的时候让我们骑马的步兵全部弃马步行,结成最严密的方形阵,一定要平端起长枪阻止住他们的冲锋,我只需要一刻的时间就够了,我要把千年前的那场战争再搬到朔方原上打!而且这次我要破了他的铁浮屠!你祖父说这话的时候气势惊人,仿佛一个挥斥方遒的将军,他的眼睛亮的吓人,闪着狂热的光。我惊呆了,我结结巴巴的说,你不是得了离魂症么?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祖父愣了一下,茫然的低下了头,先前的大将风度一扫而空了,他喃喃的说,对啊,我怎么会知道这些。我看着他茫然无助的眼神,突然觉得他像一个孩子。不过我相信,你祖父以前一定是一个绝世的兵法家。
    战争的鼓声终于敲响了,一切都如你祖父所说的那样进行着,牧云人的骑射手和流云骑兵被引开了,当我们的骑射手绕到他们的后阵,那支从战争开始就笼罩在迷雾中的重骑兵终于露出了他们的面孔:一色的黑色重甲笼罩了他们的全身,连同他们胯下的骏马,甚至他们的面甲和手甲都闪着钢铁的光芒,他们的战马都比普通的北陆马高出一个马头,乌黑的马甲下,肌肉高高的隆起,像是从太古时走来的洪荒巨兽,他们只是静静地列队立着,手臂粗的铁链末端铆连着勾刃的锯刺,无音的静默中带着无上的威压。面对这支钢铁的军队,枪骑兵们惊慌失措了,他们的队形在慌乱中乱成了一团,他们早就忘了先前定好的计划,甚至有胆子小的调转马头就开始往回跑,你祖父远远看着这一切,大喊一声糟了!纵马向那边跑去,可就在这时,牧云人重骑兵的冲锋也开始了,你祖父的马虽快,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钢铁的战车隆隆的前进。你见过雪崩么?它倾泻而下的气势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毁灭,而现在就是把奔腾的雪层变成了钢铁。他们冲锋的时候,我觉得脚下的大地都在颤动,天也阴阴的沉了下来。那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牧云人的重骑兵碾过,战场上留下的只有鲜血和残肢,那种绝望是亲眼看着死亡来临却又无处可逃。我现在回想起来就会觉得哆嗦,身上一阵一阵的冷。
    老人缓缓说着,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他抬头看着天边,渐渐地出了神,手中烟杆冒出的青烟漫住了他的脸,看不出他的表情。年轻人也沉默着,他知道这个战例,这场战争的结局是贡格尔部胜了,他们以牺牲了半数的铁荆棘骑兵的代价换来了牧云部重骑兵的覆灭,重创了牧云部的实力,所以晟朝才得以继续存活了三十年,不过也是史学家说,如果此时的晟光晔皇帝挥军北上,凭他的雄才伟略,或许早就实现了南北的一统。
    “我在书上看过这个战例,最后是贡格尔部胜了,他们的铁荆棘骑兵损失了大半,而牧云部的重甲骑兵则永远的埋在了雪嵩河的岸堤上。”年轻人说。
    “是啊,”老人抬起头,还是重重地叹息,“那是个残忍的时代,盘鞑天神用手中的刀子无情的收割着生命,战争过后,尸体布满了整个朔方原,草都被染成了红的,血水一直漫到了脚脖子。”
    “可是战争的过程到底是怎样的呢?按你刚才说的,贡格尔部明明是必败的啊。”
    “是啊,”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了,“可就在这时下雨了。”
    “下雨?”年轻人疑惑的转头看着人老。
    “是啊,下雨,”老人的声音高远,“那时你祖父正眼睁睁的看着牧云人的重甲骑兵像一部杀戮机器一般屠戮着贡格尔部的战士,天突然就阴了下了,接着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初春的泥土才刚刚解冻,这一场春雨把草原上的土地变得泥泞不堪,重骑兵的重量太重,不时有战马被泥泞的土地绊倒,因为他们都是用铁链彼此勾连在一起,这种原本设计用来加大冲锋力度的机括,此时却变成了累赘,战马的绊倒引起了连锁的反应,牧云人的阵列混乱了起来,甚至连移动都困难万分,你祖父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狂喜的驰回本阵,一边让龙岩将军下令枪骑兵们后撤,一边亲自点燃了投石机上的引线——那原本放着巨大原石的凹槽里此时是装满了火油的陶缸。投石机的绳索弹线被钢刀斩断,朔方原的上空呼啸着飞过无数巨大的火球,火球一一精准的砸在了牧云人重骑兵的阵列里,爆裂出耀眼的火光和熊熊的烈火,很快火舌就舔着了重甲上溅落的火油,他们的重甲都是具式的,不借助别人帮忙根本就脱不下来,重甲很快被烧的火热,他们不顾一切的往雪嵩河跑去,妄图降低重甲的高温,这时大君的军队也从北都城赶了过来,后撤的枪骑兵也回身,一齐把他们围在了雪嵩河的岸堤,就这样,我们赢了,可书上说的没错,最后是我们贡格尔部胜了,但我们死去的亲人和朋友,却永远都回不来了。”
    “就是一场雨么?牧云部竟然因为一场雨败了。”
    “是啊,就是一场雨,可奇怪的是下雨前,天上一点征兆也没有。”老人突然凑到了年轻人的眼前,眼中有不明的光闪过,“就像你祖父的出现一样。”
    年轻人一愣,回过神来,老人已默默的坐回了原地,一口一口的抽着烟,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的祖父...后来怎么了?”年轻人看着老人的眼睛。
    “后来么...”老人拉着长声,烟雾迷住了他的眼睛,他终于抽完了烟,在脚下磕出烟灰,“后来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你要听么?”
    “嗯。”年轻人点头,“我就是觉得我祖父是一个谜,小的时候祖父经常把我抱在膝上,看着我闹,揪他的胡子,他就是那么笑眯眯的看着,也不出声,头顶上的梨花花瓣飘飘的落下,洒满了他的肩头。那幅画面经常在我的梦里出现,我小时候常常从这个梦中哭着醒来,我才发现,原来我的祖父已经离我而去了,我就会跑到祖父的书房,我一个人去也不怕黑,我自己点灯在祖父的书桌上看他以前写的东西,看累了就趴着桌子上睡到天亮。”
    “进去喝一杯吧年轻人。”老人起身,他爽朗的拍着他的肩膀,“你们东陆有一句话叫做酒入愁肠对么?我们蛮族人不兴这个,我们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就会喝酒,大醉一场后就去睡觉,醒了就什么都忘了。”
    “不了,我有酒。”年轻人站起来走到那匹吃草的瘦马旁,他从马鞍上的褡裢里拿出一个白铁的瓶子,走回来重新坐下,他把瓶子递给老人,“是古尔沁的烈酒。”
    老人惊愕的看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你真的是个东陆人么?”他接过酒瓶,“霍祁部的白铁叶酒壶。”他拔下塞子灌下一口,感觉一口火焰流过喉咙,轰的一声窜进腹中,嘴里像是有刀子在刮,他啧了啧嘴唇,又灌下一口,“好!好!刀刀入口,是青阳魂!”青阳魂的酒劲大,老人的眼睛微微有些红了,他歪着嘴冲年轻人笑,“我觉得你真应该是个蛮族的汉子,你身上的东西还有什么不是我们蛮族的?”他斜眼看着年轻人的瘦马,“你马鞍上那把弯刀是朔阳部的大塔格弯刀对吧?”
    “对,我从小就受我祖父的熏陶喜欢蛮族的东西,我觉得那才是一个男人应该用的东西。”
    “说得好!”老人冲他比了个大拇指,“果然是牧先生的孙子!”他把酒壶抛给年轻人,“喝一口!”年轻人一把接住了。
    老人拍了拍胸膛,“我老旋尔朵斤喝了你的酒,那就当你是朋友了,你祖父曾经救过我的命,我一直都没有机会报答,年轻人,你有什么就说什么,我老旋尔朵斤能做到就绝不会推辞!”
    年轻人转过头看着他,脸上淡淡的看不出表情,“我去看过彤云山了,我在草原上转了两天想找一个向导再去朱提山看看,可他们都说没听说过朱提山,你可以带我去么?”
    “朱提山?”老人吃了一惊,“你知道朱提山吗?那里一年四季都被冰雪笼罩着,太阳大半的时间都在地平线以下,那里的冰层有十几丈厚,那是连盘鞑天神的光芒都照不到的地方,你还要去?”
    年轻人重重的点头,“我祖父去过的地方我都想去看一看,我想我走一走他的路就会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老人愣了片刻,似乎一下子去到了记忆最深处,他觉得自己的双眼突然模糊了起来,五十年前的风雪又重新在眼前飞舞,寒风呼啸着吹起大石,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撕裂。
    老人颓然的坐下,“年轻人啊,我再接着和你说那个故事吧,你听我说完了再决定去不去朱提山。”老人不等他答话,自顾自的说了下去,“那是我十六岁时的噩梦啊,它就像是恶鬼一样藏在我记忆的最深处,你知道么?那一年本来应该是我最开心的一年,那一年我十六岁,喝过烧羔节的酒,我就成年了...”。
    第四章 北都
    可是盘鞑天神却和我开了天大的玩笑,我们蛮族的男孩成年的时候会被准许喝最烈的酒,整夜整夜的狂欢在一起,骑着野马一直奔跑到天边,可是我的成年却只有烈火和狼烟,还有无尽的悲痛。
    击败了牧云部之后我们回到了北都城,没有胜利的喜悦,巨大的悲哀笼罩了每个人的心头,朔方原上的每一株草都被鲜血染红了,连羔子都不愿意啃,尸体铺满了雪嵩河的河床,整个朔方原像是变成了死人的国服。
    回到了北都城我才知道这场战争远不止我所见的那样惨烈,大风帐的骑兵已经全军覆没了,铁荆棘骑兵损失了大半,大君的近卫鹰翎卫也只剩了三千战士。夜幕降临了,我们围着北都城燃起篝火为死去的战士祈求盘鞑天神的接引,夜风萧索的吹起我们的白麻长衣,我抬头看了看北都城的星空,突然觉得每个星辰都刺出了血色的厉光,整个星野都压了下来。
    那是一个悲哀的时代啊,战火刚刚在你们东陆熄灭,战乱的火种就在我们瀚洲的草原上燃了起来,那时候我看着漫天刺目的星光,突然觉得盘鞑天神难道真的存在吗?如果真的存在那他为什么会忍心看着战火落在他最虔诚的孩子头上呢?我不知道这些问题该去问谁,大合萨也许会冲我翻翻白眼接着去喝他的酒吧?后来想想,也许我放弃继续学星象的念头就是从那时候萌起的吧?
    后来你祖父就成了我们贡格尔的英雄,每个人都知道一个来自东陆的牧先生打败了牧云人,大君也按照东陆的习俗把你祖父奉做了上宾,可是日子慢慢的久了,北都城里的声音就多了起来。
    年轻人,我的年龄比你大,经历的事情也比你多,人啊,真的都是死于安乐的生物,牧云人来的时候,养尊处优的贵族们争相去为你祖父牵马缒镫,可后来牧云人走了,贵族们的牛羊女人都保住了,他们却渐渐的对你祖父不满起来,不过这种事情想想却也无可奈何,从胤朝的风炎皇帝北征蛮族开始,有哪个蛮族人敢真正的去相信一个东陆人呢?蛮族和华族的仇恨好像是天生深埋在血脉里的,他们是不会真正的亲如兄弟的,这会让人不由自主的去想起龙祖皇帝和羽烈王啊…那样伟大的两个人都无法逃过这样的命运,又何况那些只知道吃羔喝酒的贵族呢?
    老人长叹一声,眼睛微微眯起来,似乎想起了那个伟大的时代。
    年轻人也沉默着,眉头紧紧锁住。
    老人重新把烟杆塞满了菸草,擦起火绒点燃了,烟锅的火光照亮了老人的眸子,浑浊的眼珠映出了暗褐色的光芒。
    老人抽了一口烟,接着说了下去。
    你祖父刚来的时候先住在了龙岩将军家的帐篷里,后来大君接见你祖父的次数渐渐的多了,赞叹他是盘鞑天神遗落在尘世里的刀子,是我们贡格尔的恩人,大君的赏赐一件一件的从金帐里飞出,贵族们不满的议论也渐渐的多了起来,这种不满直到大君赐下了千顷的牧场,上万的牛羊和万户的爵位的时候达到了顶峰,贵族们纷纷的涌进金帐,规劝大君遵守祖宗的规矩,不要去重用东陆人,大君铁青着脸看着匍匐满地的贵族们默不作声,最后盛怒的大君在木赫家主人面前摔烂了一只杯子才平息了这场风波,可是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人类生来的垢病,是平息不了的。
    猜疑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北都城的角落里响起,拥护你祖父的龙岩将军和大风帐的刺格子模将军也被一些大贵族们孤立了起来,他们的理由也很充足:东陆的大皇帝狼贪虎视,姓牧的莫不是晟朝派来的细作?
    这个理由现在想想确实有些牵强了,可是在那个处处战乱的时代,谁的心不是风声鹤唳呢?
    大贵族和掌兵的将军们无形的对立起来,整个北都城好像变成了一个暗潮汹涌的漩涡,可是处在漩涡中央的你的祖父却依旧静默如潭。我曾经无数次的看见你的祖父独自一人登上城外的高坡,他依旧穿着那身破旧的羊皮袍子,有时候抱着一壶酒一坐就是一晚上,有时候就抱着他那把刀看着漫天的星幕发呆,天空的星光洒满了他的肩头,好像他的全身都被照亮了。
    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你的祖父在蛮族里会被称作不详,他只是个静默的让人心颤的英雄啊,可是,英雄怎么会是不详的呢?
    后来,要命的事情就发生了,大君的叔父霍铎勒大汗王家走失了一个家奴,这本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可是问题就偏偏出在这个走失的家奴是个东陆人身上,这下大汗王有了理由,这不正是东陆的细作们接上头了么?当天夜里,霍铎勒大汗王家的武士就围住了你祖父的帐篷,武士们打着火把整整围了三层,远处不时有惨叫声响起,已经有武士在杀你祖父的牧民了,可是大汗王虽然带了五百个武士,但没有人一个人敢冲进你祖父的帐篷里,因为你的祖父提着刀独自一人站在了帐篷门口。
    当你祖父出现在帐篷门口的时候,空气好像一下子凝结住了,他只是提着刀安静的站在那里,头颅低垂着并不去看任何人,可是原本杀气凛然的武士们却不敢动了,是啊,羊群的数量再多,在狮子的面前又怎能不瑟瑟发抖?
    牧云部围住北都城的时候,大汗王也带着骑兵冲过他们的重甲骑兵,你祖父的神勇他当然是见过的,大汗王虽然也是贡格尔有名的武士,但他并没有自信接下你祖父的刀。
    也许是凝重的空气和帐下武士们的懦弱刺痛了大汗王,他自知刀术敌不过你的祖父,就从马背上抽出了他的宿铁弓,大汗王的弓术少时就在贡格尔部里闻名了,他八岁的时候就射中过奔跑的狐狸。
    大汗王铁青着脸举起了弓箭,修狭的锋镝上闪着冷冽的光,他知道自己没有权利杀你祖父,贡格尔的规矩是贵族的生杀大权都在大君那里,哪怕你祖父是个东陆人。
    就在这个时候,隆隆的马蹄声隐隐传了过来,震耳欲聋,没有火光,大队的黑色骑兵转眼就奔到了近处,马速并没有降低,竟然带了冲锋的力度,大汗王帐下的武士们惊乱起来,背靠着背彼此缩成了一团。
    黑色的骑兵瞬间就冲垮了他们单薄的防御,大汗王在混乱中高举着自己的宿铁弓,大声表明着自己的身份,可是没有人理他,很短的时间里,他帐下的五百武士都被制服了,双手反绑在身后扔在了马下,一个首领模样的人大步走到大汗王身后,一把夺下了他手里的弓箭扔到了地上,你祖父帐篷里的火光映出了那人的脸,竟然是龙岩将军。
    大汗王看清了来人之后,瞬间疯狂了,他大声骂着龙岩陀勒你这狗崽子竟敢动我霍铎勒的人,一边从后腰上拔出弯刀去砍龙岩将军,他的眼睛血红血红的,脸上的肌肉扭曲的像是一只发狂的豺狗。
    就在他的弯刀距离龙岩将军的头顶只有不到一尺的时候,龙岩将军伸出手抓住了大汗王的手腕,大汗王明显怔了一下,但随即暴跳如雷,他大声咒骂着,左手抽出了胸前的配刀向龙岩将军的胸口刺去。这时又是一只手抓住了大汗王的左手腕,一个身影从龙岩将军的身后闪了出来,他穿了全身的铠甲,声音也如金属的交鸣。
    他说,霍铎勒你这疯狗还没疯够么?
    每个人都听出了这是大君的声音,帐篷前整齐的跪满了人,大汗王惊恐的想跪下来,可是他的左手被大君抓着不敢挣脱,全身一下子瘫软了。
    后来事情就这么平息了,大汗王帐下随便杀人的武士也被贬做了奴隶,再后来你的祖父自愿的放弃了贵族的头衔,终日只是一人一马看着落日发呆,低头抚着那柄刀沉思不语,从此之后你的祖父就变的越发的沉默了,静默的像是从不属于这个世界。虽然都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可是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让人心口堵的发闷啊。
    老人的目光穿过了遥远的天空,夕阳已经有些西沉了,再过不久天就会完全的黑下来,金灿色的排云布满了天边,阳光打在远处的羊背上,泛出了梦般的光晕。
    “是个鱼鳞天啊,”老人低声说道:“也许明天会下雨吧?”
    没有人接老人的话,年轻人沉默不语的低着头,似乎也感染上了悲情。倒是老人爽朗的笑了笑,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我在草原上放了一辈子牧,认得字少,读的书更少,但我知道你祖父那种人是一定会上史书的,那种锋芒…是无论如何都遮挡不住的啊。”
    年轻人轻轻的摇了摇头:“没有,我祖父就是最平常的人,他在家的时候也不经常出门,偶尔钓钓鱼,浇浇花,再就是在院子里的梨树下摆上一张桌子喝茶,有时候梨花的花瓣会落到他的茶杯里,他也不恼怒,把花瓣吹到一边接着喝,你说他是英雄,可我祖父那样的人怎么会成为英雄呢?那样的话…他会更加孤独的啊。”
    “其实所谓的英雄,都是时势所逼成的吧?”老人不抽烟了,望着渐落的夕阳,整个脸庞都被映成了金色。
    年轻人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好啦,这么沉重的话题未免扫兴,趁着夕阳余晖,我们接着讲吧。”
    老人笑着喝了一口酒,重新打开了话匣子。
    第五章 再战
    后来不详这个词就在北都城里传起来了,郁非的事情也被重新提了起来,草原上到处都是议论的声音,大君下了缄口令也不管用,人心惶惶的怎么能封的住呢?大汗王早已不上金帐议事很久了,听说还找了好几个东陆的铁匠在打造铁甲,贵族们劝说大君赶走你祖父的声音也越来越多,大君已经传下密令让龙岩将军上火雷原上拉来野马训成战马了,贡格尔的军队全部动作了起来,整个北都城好像一下子乱套了,可是大君知道,再乱,贡格尔自己不能乱,你祖父虽然是贡格尔的恩人,但大君为了贡格尔最后也不得不下达了驱赶的命令,可是当大君的信使走刚出金帐的时候,却发现你的祖父已经在金帐外等候了,和你祖父一起的,还有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大君震惊之余急忙接见了你的祖父,原来这个人是你祖父在虎皮峪上救下来的,当他发现这个人的时候,他的小腿已经被野狼啃的没有多少肉了,你祖父惊奇于他竟然还有一口气就把他带回了北都城,但是等他清醒过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震惊了每一个人。
    他说,穆如人杀过来了。
    我前面和你提过穆如部对么?其实当年我们贡格尔虽然占据了北都城,但东有牧云部西有穆如部,他们哪个不是虎视眈眈?我们这个瀚洲的霸主真的是有点名过其实。
    穆如部以轻骑为主,你祖父在虎皮峪上救下的人是扈图部的信使,名字好像叫做比格台,他说穆如部的七万大军三天前已经开到了扈图部在阴羽原上的驻地,他是奉了他们主君的令来请求北都城的大君救援的。扈图部是阴羽原上的一个小部落,他们的总共人口也不过七万人,已经三天过去了,现在的扈图部…大概只剩废墟了吧?
    这时候有斥候传来了消息,说是发现了军队行进的踪迹,每个人的心都纠了起来,大君铁青着脸带着贵族们登上了城墙,远处热气腾起的地平线上突然就冒出了一线火烈的红。那是穆如部烈火旗的颜色。
    东牧云长弓落日,西穆如烈火燎原。这是我们蛮族当年的谚语,意思是说牧云部擅长骑射,而穆如部则以轻骑兵独霸草原。就算现在那天启王域驻扎的穆如铁骑,依旧足以雄视九州。
    于是战争又开始了,然而这次命运之神却没有眷顾我们,由于穆如部来的太过突然,而我们贡格尔还没有从和牧云部的战争中恢复过来,于是我们的初阵就被打败了,一下子我们就损失了一帐的骑兵,分派在外的各帐骑兵也纷纷被穆如部狙击住无法回援,北都城变成了无兵可用的孤城。
    北都城里现在只有大君的五千鹰翎卫可用了,大君刀不离身的在城头上五天没有下来,北都城里能拿的动刀的男人全部被派到了城墙上,我也分到了一把斩马刀,现在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守住这里,等待龙岩将军和大风帐的回援。
    可是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穆如部的进攻越来越凶猛,城里的铁具已经全部熔炼成了箭头送上了城墙,大君已经下令宰杀全部的牛羊把肉腌制起来了,每个人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穆如人没有攻城的器具,他们的投石机也抛不起足以摧毁北都城城墙的原石,北都城一天没有被攻破,我们的希望就还在。可是我们的希望没过多久就被打破了。我记得那是一个雾蒙蒙的早晨,天刚擦亮的时候,从穆如人阵地上突然抛进来一个东西,看清那是什么之后北都城里顿时就炸开了锅,那竟然是龙岩将军的头颅!接着又有消息传了进来,大风帐的统领刺格子模将军已经向穆如部投降了!
    绝望的阴影瞬间压在了贡格尔的头顶上,我们连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只剩这五千鹰翎卫和守城的老弱病残能做什么呢?可是穆如部没有给我们伤心的时间,晨雾一散他们的进攻就开始了,十几架投石机依次不停歇的把龙岩将军帐下铁荆棘骑兵们的头颅抛了进来,每一颗头颅的坠地都像是在我们的大脑里产生了轰然的巨响,已经没有人有心思去守城了,人们疯了一般的去寻找自己儿子、丈夫、父亲的头颅,哭嚎声响彻了整个北都城。
    可就在这个时候北都城的城门突然洞开了,一队骑兵利箭一般射了出去,竟然是你的祖父!他领着一队骑兵急速的切入穆如部的投石机前阵,砍瓜切菜般砍杀着穆如部的战士,紧跟其后的骑兵们迅速的收起铁荆棘骑兵的头颅,等穆如部的前锋反应过来的时候,你的祖父已经破坏掉了所有的投石机,带着铁荆棘骑兵战死武士们的头颅回来了。
    这个时候贵族们才想起来打败过牧云部的英雄,呵!想想真是丑陋的嘴脸啊。贵族们相拥着来到城门迎接你的祖父,城门的两旁跪满了牧民,当你的祖父刚进城门的时候,大君当先一人抱拳单膝跪在了地上,大君跪倒了,随行的贵族们不敢站着,也齐刷刷的跪了下来。
    你祖父吃了一惊,急忙翻下马来去扶大君,可是大君没有起来,他把头垂的很低,求你的祖父再次救我们贡格尔于水火,贵族们也把头磕的如蒜捣,声泪俱下的祈求,你的祖父不得已答应了下来。
    你的祖父虽然答应了,可是纵然他兵法如神,可这五千鹰翎卫又怎能去抗衡穆如部的七万大军呢?
    你是东陆人你应该听说过“穿心”这个兵法吧?当年你的祖父就是用的这个兵法,现在想想,真是胆大凌厉啊。
    三天之后,你祖父率领五千鹰翎卫出了北都的城门,北都城的上空飘扬着白色的葬花,没有人知道他们能不能回来。
    鹰翎卫们只穿了贴身的软皮铠,只带一把刀,他们只求速度,只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趁穆如人未及反应之前冲垮他们的中军大营,斩杀穆如部的主君。这就像是一把刃口最薄的尖刀,没有多余的动作,切开皮肉直刺进心脏,一出手就是杀招。
    在晨雾的掩护下,五千鹰翎卫们出动了,起初他们的战马只是细碎的小跑,临近穆如部前阵的时候他们突然冲锋起来!大君的鹰翎卫都是百里无一的武士,他们的突进像是夹缝里的激流,猝不及防的穆如人前锋阵地瞬间就被冲垮了,鹰翎卫们没有恋战,他们丢下溃不成军的穆如部前阵,箭一般向前射去,远远望去,穆如部的大营像是突然沸腾了一般,你的祖父当先一马遥遥在前,穆如人的狙击在他面前一触即溃,无人敢挡他的锋芒,我们在北都城里远远的望着,每个人的心里都涌起了希望,好像下一刻你的祖父就会高举着穆如部主君的脑袋回到北都城。不过穆如部既然号称烈火辽源,那就不会虚有其名,其实他们的混乱也只是片刻的时间,很快他们就组织起了反击的力量,潮水般的骑兵向你祖父包来,你的祖父突破了一道又一道的防线,鹰翎卫的战士们也越战越少,当鹰翎卫战至只剩两人时,你的祖父也终于突到了穆如部的中军,那里是穆如部主君穆如拓渊的亲卫营,我们在北都的城墙上高看着,心都纠了起来,穆如部主君的亲卫营最起码得有三百人吧?而且穆如部两翼分出的骑兵也赶了过来,包围已经成了铁桶。就在我们每个人都绝望了的时候,我们突然听到了长啸声,是的,是长啸声,是你的祖父发出的长啸声,紧接着那两个幸存的鹰翎卫战士也长啸了起来,他们的啸声像是猛龙的咆哮,震彻天地。我看到其中的一个鹰翎卫战士扯下了贴身的软甲,扔下手里的弯刀,手中一晃就多了一对短柄的长矛,另一个鹰翎卫战士也抛下了弯刀,从马鞍上提起了一把巨大的直刃宽刀——是的,你没有猜错,那两个人就是和你祖父一起走进朱提山的人,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混入鹰翎卫的队伍里的。
    我看到他们拉转马头对在了一起,他们的右臂高举着,伸出的拇指上似乎闪出铁一样的光芒,他们一起怒吼着什么,然后拉齐马头向前冲锋出去。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武士,他们不过只有三个人,却一次又一次的向穆如部的大营冲去,他们似乎无所畏惧,武神附体一般无人可挡,穆如部的中军混乱起来,但是毕竟是七万大军,就算是武神亲临,也无济于事吧?最后他们在斩杀了无数的穆如部战士之后,以无可匹敌的力量突出了重围,绕过穆如部的骑射手回到了北都城,但是他们回来的时候竟然又闯入了敌阵,顺手斩下了贡格尔的叛徒,刺格子模的脑袋。
    讲到这里,老人禁不住的啧了啧嘴,全身好像都笼住了一股无名的力量,肩膀也挺了起来。
    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老人的羊群早被牧民们赶回去了,牧民们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堆燃起的篝火和醇香的美酒,篝火上面架着一只嫩羊羔烤着,溢出的油脂滴到火苗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勾人的肉香顺着夜风飘了出去。
    “年轻人,你们东陆的武士都是那样的么?我没有去过东陆,以前一直以为只有我们蛮族的武士才是最勇猛的,可是直到我看到了那三个人我才知道,真正的武士…都是被武神附体的啊,他们无所畏惧,高喊着武神的信仰,那是无可匹敌的力量。”
    “其实…那种人,在我们东陆被称作天驱。”年轻人迟疑了一下,他的左手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右手腕,语调有些低沉,“曾经…他们有很多人,但是他们都死去很久了。”
    “都死了么?真是可惜啊。”老人长叹道:“那样伟大的武士…”
    “不,他们不会死去的,我相信他们一定还在某个地方。”沉默了一会,年轻人突然坚定的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夜晚格外的响亮。
    老人吃了一惊,他转头看着年轻人的脸。篝火的照耀下,年轻人的目光亮的吓人,像是燃烧的薪碳。
    “为什么?”老人问。
    年轻人却犹豫了起来,他迟疑着,头也低了下去,过了一会他抬起了头,眼中的光却更加炽烈了,他把自己的右手拇指翻出来给老人看:“因为这个。”
    那是一枚苍青色的指套,覆盖了年轻人的大半个拇指,上面钻凿着复杂的花纹,迎着火光去看,老人看清了那是一只雄鹰,口衔星辰,展翼而翔。
    “这是…”
    “我们的信仰。”
    “你们?”老人问。燃烧的木柴爆出一个火花,腾起的火星粘在老人的眉毛上,一闪而灭了。
    “你也是个天驱么?”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年轻人低头转着右手拇指上的铁指套,若有所思,“这枚指套是我祖父的,是我在我祖父书房的暗格里发现的,当时它被封在一个信封里,我打开信封的时候得到了它,信封里还有一张桦皮纸,我祖父在上面写道:‘如果有一天深夜,远古的铁皇敲打你的盔甲,希望你接下他的指套的时候,你会伸出手,义无反顾。’我知道那是我祖父写给我的,肯定是的。”
    “信仰…也许我有点明白了,就像我们信奉伟大的盘鞑天神一样,不管时间过去多久,死去多少人,我们对盘鞑天神的信奉都不会减少,因为信仰是不死的对么?”
    “是的,”年轻人也坐正了身子,他的眼睛看着燃烧的火焰,目光似乎穿了过去,“当我带上这枚指套的时候,我就知道它已经烙印在我血脉的最深处了,我的一生,都将为它而行。”
    两个人都沉默了,空气中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哔啵声,中天上的月光从云层后投下来,整个草原都像是铺满了银色的轻纱。
    “羊腿差不多了,”老人拿出一把短柄的佩刀把羊羔肉的表面切成片,接着打开整坛的烈酒,浇了上去,烈酒遇到火焰轰的燃烧起来,整只烤羊瞬间被火舌淹没了。火焰过了一会就小了起来,烤羊的颜色越发变得金黄,晶亮的油脂粘在羊肉表面,迎着火光闪出诱人的光芒。
    “尝尝我旋尔朵斤发明的‘酒焰烤羊’,”老人一边说一边麻利的拿出麻盐和孜然撒在上面,扯下一只前腿递给年轻人,“烈酒的高温会锁住羊肉里的汁水不让它溢出,烈酒燃烧的时间短也不会把羊肉烤焦,这样烤出来的羊肉不但味道鲜美口感也柔软,来,尝一尝。”
    年轻人迟疑了一下,接了过来。
    “吃烤羊当然要喝最烈的酒,酒是男人血啊!”老人说着拍开一坛古尔沁递给年轻人,自己也拍开一坛,扯下一只羊腿大口吃了起来。
    年轻人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酒坛,迎着月光坛子里的酒作浅浅的碧色,他沉思了一会扬起脖子灌了下去。
    老人看着年轻人鲸吞一般的豪饮,大声笑了起来,也掕起了脚边的酒坛朝嘴里灌了下去。
    许久,老人扔下酒坛,长长的舒出一口气,“喝着青阳魂想着那段往事,真是感慨万千啊,来来来,年轻人,我们接着说。”
    年轻人放下酒坛,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出声。老人不管他,他把一只腿翘起来搭在空酒坛上,就这么一口肉一口酒的说了起来。
    第六章 朱提
    后来你祖父他们回到了北都城,只有大君领着几个伴当迎在城门口,贵族们已经趁着穆如人混乱的时候跑的跑散的散了,人心啊,一到了这时候就会显出它脆弱不堪的一面,绝望的人们在北都城里疯狂的奔跑尖叫着,有来不及逃脱的贵族被奴隶们扯着头发拉出了帐篷,很快就被疯狂的牧民淹没了,没有人去阻止,每个人都知道贡格尔完了,就算阻止住了又能怎么样呢?火焰在北都城里的各个角落里燃起,城门外穆如人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了,盘鞑天神已经彻底抛弃了贡格尔。
    后来大君拉着你的祖父走到角落里说起了话,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我发现你祖父回到北都城之后眼睛就比以前有色彩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我偷偷的打量着和你祖父一起回来的那两个人,那个用短枪的人和你的祖父年纪差不多,他的身量不高,白净的脸上满是风霜,而另一个人竟是我们蛮族人,他那把巨大的直刃宽刀挂在他的马鞍上,看着就让人心惊胆寒。
    最后大君和你祖父说完话了,过来和我说让我跟着你的祖父走,当时我就愣住了,我也不管敬不敬大君了,大声嚷嚷起来,我说我也是贡格尔的战士,我不怕死的,为什么要让我单独逃走?
    最后大合萨给了我一巴掌我才清醒过来,大君说这是命令,说牧兄弟的恩情我们贡格尔一辈子也还不完,你这次跟着牧兄弟走的任务艰巨,哪怕拼上性命不要也要完成。我这才知道你祖父他们竟然要去朱提山,因为我的老家就在北方的龙牙河附近,熟悉北方冰原的严寒,所以大君就命令我作为他们的向导。
    可是有谁去过朱提山呢?那是传说中的神山啊,传说那里终年都笼罩在冰雪之中,山顶的积雪万年不化,没有生物能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生存,那里是一切生命的禁区,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你祖父流浪到我们瀚州竟然只是为了去那里。不过疑虑归疑虑,既然大君下了命令了,那我就得遵守。我们在破败的北都城里草草的准备好了行囊,突然要离开生活多年的北都城了,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一块,我坐在马背上,等着北都城城门洞开的时候跟着你祖父冲出去,我听到穆如人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大合萨走过来把他的佩刀紧紧的系在我的马背上,大合萨已经很老了,我看着他穿着略显瘦小的盔甲,鼻子突然就酸了起来。
    穆如人终于攻破了城门,门外火红的烈火旗刺的我的眼睛生疼,你的祖父狠狠一鞭抽在我的战马臀部上,战马长嘶一声冲了出去,我的四周都是穆如部的战士,你祖父他们把我夹在中间,混乱中我回头,我看到大君大声怒吼着领着伴当们向穆如人冲去,大合萨紧紧的跟在后面,他的脸扭曲着,马刀高举过头顶,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飘扬,像是一面旗帜。
    我不敢再去看了,我知道下一刻他们会被潮水般的穆如人淹没,我回过了头,眼泪决堤一般涌了出来。
    我们突出了北都城,一路向北而去,火红的烈火旗已经在北都城里升起了,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家没有了,我骑在马背上跑啊跑,觉得草原竟是这么的大,无边无际的像是和天连在了一起,可是草原再大,我又能去哪里呢?
    就这样我浑浑噩噩的跟着你祖父他们走了不知多久,我们不知道击退了多少追兵,越过了多少大河,一路上我也不怎么说话,你祖父他们的话也多,只有那个蛮族战士偶尔长啸几声。后来越往北走越冷,风雪也大了起来,彤云大山已经被远远的甩在了身后,我知道我们已经步入了北荒,再翻过北方的有熊山我们就彻底的进入无人地带了,那里的环境无人知晓,寒风呼啸的像是鬼叫,能不能出来,就全靠盘鞑天神保佑了。
    我们在龙牙河附近的村寨里买了干粮和水,把马匹换成了更抗严寒的四角牦牛,还买了许多治疗冻伤的药膏,准备好了之后就接着向北出发了。
    再向北走人烟就稀少了,在有熊山那里有时候还能见到几只长毛的岩羊和牦牛,等过了有熊山,连冰原上常见的动物也没有了,寒风迎面刮来像是割面的细刀,翻毛的羊皮袄根本就挡不住这里的低温,打个喷嚏就会把口水冻在脸上,那种冷啊,是直接钻进骨头里的,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翻过有熊山,我们又向北走了两个多月,我从来没有想到瀚州的北方竟然是那么广阔,这是尽是一片荒芜的冰原,裸露的岩石上只有结着冰棱的地衣,一眼望去直接到了天边,好像没有尽头一样。后来我们的干粮吃的不剩多少了,水还好说,没有了还可以去吃路上的积雪,可是吃的却谁也没有办法,我们总不能去吃骑的四角牦牛吧?我不知道还有多久能到朱提山,凭脚力是肯定到不了的,就算到了也不可能徒步走回来。
    我的手已经严重冻伤了,脸也肿了起来,胃里火烧一般的难受,我们那几天就是靠着裸岩上的地衣生存,饿了,就把采来的地衣放在嘴里嚼一嚼,吞下汁水再把地衣吐出来给四角牦牛吃,那里的风雪也大,有时候一刮起来连石头都轱辘轱辘的乱滚,帐篷根本就撑不住,实在冷的受不了了我们就缩在石头后面抱在一起取暖,现在想想,真是生不如死啊。
    后来我就发现了脚印,是的,你没听错,是脚印,不过不是人的,是狼的。那时候我正在一块巨大的裸岩上采地衣,我突然就发现了雪层上的爪子印,我家以前是猎户,狼的爪印我当然不会认错,不过这个爪印却比普通的狼大的多。当时我的大脑就一片空白,接着巨大的兴奋袭击了我的全身,你听过白狼团吧?五百年前的大狼主蒙勒火儿,史书上被称作篡王的。传说那个恶魔般的男人就是从朱提山里带出了白狼团,而现在我却在这里发现了巨大的狼爪印,如果传说都是真的,那我们就离朱提山不远了。
    我压抑住忍不住大喊大叫的冲动,饥饿的感觉也一扫而空了,我以为我们找到了希望,却没想到更大的灾难正在等着我们。我兴奋的跳下裸岩想告诉你祖父这个好消息,可是你祖父他们三个竟然不见了!我害怕起来,头皮一下子麻了,我以为你祖父他们把我抛弃了,我急得团团转,正要大声呼叫的时候一只胳膊把我拉到了岩石后面,是你的祖父。你祖父冲我竖了竖食指让我别出声,我看到其他两个人分别躲在不远处的石头后面,他们死死的盯着一处,先前的倦意一扫而空了,眼中射出的是凌厉的光芒。我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当我看清之后,冷汗一下从毛孔里窜了出来。
    那是一匹巨大的白狼,它的身躯足有小马那么大,繁多的白色长毛直垂到地上,上面满是泥污,它瞎了一只眼睛,仅存的眼珠不是寻常野兽的黄褐色,而是泛出丝线般的血红,它粗大的尾巴直垂到了地上,倒立的硬毛像是勾刺。
    这里竟然真的存在白色的巨狼!此时我心里的震惊大过了恐惧,我们一路北行到此没有见到一个活物,那这些白色的巨狼都是靠什么生存的?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们的两头牦牛还在外面,如果没有那两头牦牛,我们就算找到了朱提山也没用,总不能走回去吧?我的心纠了起来。
    最后那匹白狼还是发现了牦牛,它的鼻子在空气里使劲嗅着,呲出牙齿围着六角牦牛转着,我心急如焚,可又做不了什么,我那时候的个头也就和那头白狼差不多吧?也就够它塞牙缝的。我看到那个蛮族的战士动了起来,他的身形魁梧,可是动作却轻盈的像是虎行,他快速的移动着,渐渐的接近了白狼,这时候那匹白狼突然朝牦牛扑了过去,于此同时那个蛮族武士也跃了起来,手中的长刀山岳一般劈下,巨狼小马大小的身躯被斩成了两半。
    我震惊于那个蛮族武士武术的同时也喜不自禁,我们已经饿了不知多少天,这匹白狼足够我们以后几天的干粮了。但是你祖父他们却都紧皱着眉头,那个身量不高的人看了看地上的血污,说这是狼群里的斥候,这附近肯定有狼群出没,它们闻到血腥味很快就会赶到。我吓了一跳,我以前和我父亲打猎的时候遇到过狼群,跑又跑不过,最后在树上待了三天狼群才散去。
    这时候我突然看到前方的土坡上出现了三个影子,是三匹白狼,我吓得说话都哆嗦了,我指着那三匹白狼大声叫道,狼啊!狼啊!我这么一喊那三匹白狼就发现了我们,它们伏下身子冲我们呲着尖牙,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咆哮,其中一匹白狼突然仰头长啸起来,接着它们冲下了土坡朝我们奔来。
    这一切太突然了,等我反应过来,一阵刺鼻的腥臭风刮的我差点站不住脚,那三匹白狼身后的土坡上突然出现了无数的白狼,狼嚎声此起彼伏,狼群终于出现了。我愣神的功夫你祖父一把把我拉上了六角牦牛,那两个人也坐上了另一头牦牛的背,一匹白狼奔到了近前突然扑了过来,你祖父一刀就把狼头斩下来了,温热的狼血撒了我一脸,后来白狼的数量越来越多,我们一路斩杀着巨狼一路向北而去。最后我们也不知道杀了多少狼,只记得大合萨给我的那把刀卡在一匹白狼的颈骨里丢了,两头牦牛被狼群撕碎了一头,一头不知道跑哪去了。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是血,有我们的也有狼的,不过好在这只是个小狼群,我们一路向北退着,直到发现了神迹。
    是的,你没有听错,是神迹。我至今都不敢相信,我不确定那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只是一场梦境。
    那时候我们被狼群追的慌不择路,你祖父他们虽然勇猛却也手忙脚乱,后来我们突然发现前方出现了一片雪松林,可是这里是荒凉的冰原怎么会有雪松林呢?我们顾不上惊讶,退了进去,狼群却都停住了,它们打着转在林前转来转去,似乎忌惮着什么,你祖父说也许狼群害怕雪松林里的什么东西吧,我呆住了,狼群可是连马熊都不怕的,何况这些白狼个个都如小马那么大,连它们都害怕的东西,会是什么呢?我不敢再想下去了。但是现在的情况哪怕前面是吃人的恶鬼我们也得继续走。
    我们小心翼翼的在雪松林里走着,奇怪的是这里的一切竟显得那么的有生机,和林外的冰原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林间的树梢上不时有不知名的动物跳过,偶尔还会有几声鸟叫划过天空,这里的气温也没有那么冷了,走了一会我的羊皮袄就被汗水溻湿了,我突然产生了错觉,觉得此时的自己身处在宁州广袤的森林中,似乎下一刻就会看到身披白色轻纱的羽人。再往前走了一会,刺目的阳光就照进了雪松林,我们知道快要穿出树林了,我们加快了行进的脚步,可是等我们穿出了雪松林,更大的震惊已经在等着我们了。
    年轻人,你相信有天堂吗?我是相信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次想起来都觉得是在做梦啊,我相信我看到盘鞑天神的宫殿了,哪怕是我的幻觉我也认了,虽然那是一场充满了火焰的噩梦,但是真的不愿意醒来啊。
    那时候我们扒开最后一片杂草,钻出了雪松林,刺目的阳光突然迷住了我的眼睛,等我适应了光线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了让我震惊一生的东西。
    我首先看到的是一座巨大的雪山,它是规则的圆锥形,纯白的云彩遮在它的头顶,再往下看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成群的野马和斑羚悠闲的啃食着青草,巨大的白头雕尖唳着划过纯蓝的天空,还有几群叫不出名字的动物聚在一方湖泊前喝水,阳光跳过它们柔软的脊背,泛出的光亮像是梦境。
    我从没不知道北荒的冰原里竟然还有这么美丽的草原,我站在她的身前痴痴的望着,整个草原都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从雪山的山顶到每一珠草的草尖都散发着梦幻般的荧光,斑羚的犄角,湖泊的水纹,都美丽的那么不真实,这里和苦寒的北荒相比,就是天堂,不,这里简直就是整个九州的天堂。
    我们迈步慢慢的走进草原,青草柔软的像是纯羊绒的地毯,踩上去好像整个人都软了,这里的动物也不怕人,我走近一群斑羚,它们歪着头,瞪着纯净的黑眼睛看着我,直到我伸出手去抚摸它们它们才逃开,我掬了一捧湖水,甘甜的像是蜜糖。我突然想起了流传在我们瀚州千年的传说,传说在北荒的尽头有一座名叫朱提的火山,它的地底深处终日都有汹涌的岩浆奔流,托这岩流的福,围绕着朱提山的四周形成了一片无际的草原,名字叫做答儿干姆草原,意思是美酒流淌的草原。
    我不知道这里是不是答儿干姆草原,但我还是把这件事说给了你的祖父听,你的祖父没有说话,只是抬着头眯起眼睛看着远处山峰的山顶,右手紧紧的扣住后腰的刀柄,他说终于到了。和你祖父一起的两个武士也抬头看着山顶,神情竟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他们的拳头也紧紧的握了起来。
    这时那些原本平静乖巧的动物们骚乱了起来,它们瞪大了眼睛,耳朵警惕的竖起,抽动鼻子在空气里嗅着什么。我正奇怪的时候突然觉得脚下的大地颤了一下,我一个没站稳坐在了地上,那些动物们惊恐的四散而逃了,我刚挣扎着站了起来,头顶上就传来了震人心魄的巨响。我吃了一惊,急忙抬头去看,原来是远处的朱提山喷发了,它巨大的山尖被溶浆的高压顶碎了,变成了大大小小的石块砸了下来,我们急忙躲避,石块降落的力度砸的草地都翻了起来,有来不及逃开的动物被当场砸死了,草原上瞬间血迹斑斑,下一刻浓浓的火山灰伴随着倾斜而下的岩浆,铺天盖地的压了下来,整个天空都被黑烟笼罩了,火热的岩浆流进湖里,所有的鱼都翻着肚皮飘了起来,草原上到处都是被黑烟毒死的动物,一瞬间,天堂变成了地狱。
    我们用湿布捂住口鼻,但毒气还是能钻进来,我的喉咙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咬,眼睛也被呛的睁不开,你的祖父拉着我退回了雪松林,空气总算没有那么刺鼻了,但胸口依旧发闷,沉沉的喘不动气,你祖父突然拿出了所有的水袋递给我让我快走,说现在的一切不是我能应对的了的了,不能让我白白的送死,说我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原路返回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我当然不会愿意,先别说我答应了大君,让我自己再重新走一遍冰原,还不如让我立刻死去。我拉住你祖父的胳膊说就算死我也不会离开的,这时候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声震彻了天地,像是一记惊雷,我吓得一下就松开了你祖父的胳膊,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大的吼声,狮子的咆哮在它面前不过只是小猫的叫声。你祖父听到吼声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他只对我说了一声快走,就拔出长刀一头冲出了雪松林,那两个武士也没有迟疑,紧跟着你的祖父冲了进出去,我呆了一下也冲了出去,烟雾中我听到他们一起高吼的什么,黑烟刺鼻的味道把我顶了回来,正当我手忙脚乱的用水把布条弄湿裹住口鼻的时候,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传了过来,我的脚突然软了,我分辨出了那声咆哮是从朱提山的山顶上传来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它的吼声带着无上的威压,我的腿哆嗦的像是雨中的落叶,我害怕起来。可是我又不敢离开这里,我就在这里等着你祖父他们回来,可是三天过去了,你祖父他们也没有出来,我想进去找他们,可是黑雾不散我又不敢进去,就这么我一共等了五天。
    后来我知道再等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就自己回去了,幸运的是我竟然在雪松林里找回了那头跑掉的六角牦牛,林子外的狼群大概也因为火山喷发散去了,就这样我自己一个人向南出发了,一路上的艰辛自然不必多说,感谢盘鞑天神保佑,我有惊无险的回到了有熊山的村寨,我在那里休息了几天,然后回到了我的老家龙牙河,一住就是三十年,直到二十年前我才来到朔方原上定居,一直到了现在。
    尾声
    老人终于讲完了,这个冗长的故事似乎耗尽了他的精力,他长长的吐出胸中的浊气,眼皮拉拢起来。
    “五十年多年了,现在想起来那种刺骨的寒冷仿佛就在眼前,真冷啊!”老人长叹一声,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袍子。
    此时东方的天际隐隐的现出了一丝鱼肚白,再过不久太阳就会升起来,两人面前的篝火快要熄灭了,地上扔满了喝空的酒坛,年轻人找了找,翻出一块压扁了的干草扔了进去。烤羊早就吃完了,只剩肋骨还穿在铁枝上烤着,细细的骨香钻进鼻孔,整个人都是懒羊羊的。
    “真的不敢相信,答儿干姆草原竟然真的存在。”年亲人望着跳动的火焰有点出神。
    “是啊,九州这么大,谁又能说清所有的事呢。”老人接口,“就拿你祖父来说吧,我是亲眼看着他们走进朱提山的,可是他们最后是怎么出来的?还有那个火山口里的吼声是什么?这些我们都不知道,人生在世,能看清的事情毕竟有限,一昧的追寻,只会徒增烦恼啊。”
    年轻人听完老人的话呆了一下,他知道这是老人在侧面的劝说自己,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了,像是一阵急鼓。
    老人默默地看着年轻人神情的变化,他知道自己的话年轻人听到心里去了,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你是牧先生的孙子,你的请求我本不该拒绝,但是北行路途的艰辛远比我所说的严酷,年轻人,凭着一股执着是到不了朱提山的。”
    “不,这不是执着。”年轻人却突然抬起了头,“那是灵魂最深处的声音,我每天夜里都会听到,它在我的耳边呢喃,顺着我的血管流遍全身,我知道我的祖父一定就在那里,他柱着那把刀在等着我和他一起并肩作战。”
    “我小的时候会做那种梦,我梦到我的祖父被禁锢在巨大的机括里,他的四肢被紧紧的套在绞盘上,我来不及看清他的脸鲜血就喷出来糊住了我的眼睛。那是我祖父在受苦啊,我能听到他心底的呼喊,所以我一定要找到我的祖父,哪怕是天地的尽头我也要去。”
    看着年轻人炽烈的目光,老人沉默了,过了一会他拍了拍腿站了起来:“既然这样,那我就舍上这把老骨头再陪你走一次,当年的一切一直都是我的梦魇,怎么都甩不掉,等和你从朱提山回来了,我就能安心的死去了吧?”
    “不必了,”年轻人也站了起来,他理了理自己皮袍的衣摆,把地上的白铁叶酒壶收到了怀中,“我已经决定要自己去了,我祖父的路我要自己一个人走,只有这样才有意义对么?”
    他拍了拍别在腰间的羊皮水袋,露出一个笑容,“等我回来送你一袋答儿干姆草原的湖水泡茶。”
    太晚终于跳出了地平线,柔和的光芒刺破潮湿的晨雾,将温暖的阳光铺满了整个草原,草尖上的露珠也显得炫目起来。
    年轻人对着初升的太阳伸了一个懒腰,他深吸一口气又重重的吐出,整个人也精神了。
    “谢谢你和我说了这么多我祖父的事情,我想我该走了。”年轻人抬头看了看天空,点了点头,走到那匹瘦马前跃了上去。
    “对了,也谢谢你的酒。”年轻人高坐在马背上冲老人摇了摇手里的瓶子,“有缘再见吧!”他的双腿用力的击马腹上,白马长嘶起来,他一扯缰绳,大笑声中,白马带起一阵尘烟,跑远了。
    老人默默地看着年轻人远去的身影,渐渐的有些出了神,他好像朦胧中又看到了那个如龙的牧先生,看到了他的策马纵横,看到了他的沉寂如川。
    萨朗鹰的第一声尖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老人闻声望去,他的目光穿过云朵随着萨朗鹰飞远了,许久,老人终于叹出了一口气,眼泪模糊了他浑浊的双眼。


    晟朝佑帝七年,五十三岁的牧裕年以乱国罪被拉杀于泉明,尸首传于四州。
    二十年后的大端朝永靖元年,身穿蛮族皮袍的年轻人来到瀚州,三个月后,消失在北荒的冰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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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9cd2794c3548:喜欢那些英雄们的事,怎能忘了九州。铁甲~
      • 5b224f3edbab:我也很喜欢小说 有没有有兴趣一起创作的啊 加我QQ 1047087158
      • 不刘:@征羽 感谢解答,其实投稿不投稿的无所谓,只是想分享,毕竟一个人坚持太孤单了…
      • 征羽:@鱼刺丶 嗯,我只是一个野生的九州爱好者,简书是一个什么都可以写的写作平台(事实上现在简书上关于九州的文章还非常少),可以尝试投稿给《九州漫小说》(如果还没有停刊的话&如果要投稿的话不建议先在网上发表),格式编辑的话,每句开头有个缩进,句与句之间有个换行,读起来会比较舒服。
      • 不刘:@征羽 不太会…我又发表了一篇文,我想问一下这是个九州的平台么?我写了好几篇,不知道怎么处理
      • 征羽:希望能重新编辑一下,排版有些太挤了:)

      本文标题:九州.北陆有龙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cmnlqt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