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母亲突然就发火了。
冲着父亲,母亲大吼:“从嫁到你们家,先是伺候老人,然后拉扯孩子,不等歇半天,你又这个样!一天24小时守着你,寸步不离,你还时不时闹情绪! 再闹,再不吃饭我就不管你了……”说着说着,母亲的声调低了下来,床上的父亲开始放声大哭,像冲开闸门的洪水,一阵高过一阵。
2015 年秋,父亲第二次脑中风,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四肢瘫痪,舌头也不能动。除了哭,父亲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时,我第一次知道这种病的名字:闭锁综合征。即使在这个卫计委直属、医学院附属三甲医院里,这样的病号也不多见。
翻开人卫出版社八年制临床医学的教材,对这个病的介绍只有几行字,不是简短,是简略。这意味着,对这种病的认识、康复、预后、照顾,需要我们一点一点自己摸索。
两年多来,每天三次喂饭、两次喂药,中间喝牛奶或吃水果,每天傍晚小便、间隔两三天大便,家中常备开塞露,我们逐渐建立起照顾父亲生活起居的规律。然而,运动神经破坏禁锢下的父亲,感觉似乎更加敏锐了。每天的情绪变化更加不定,心理和身体的不适难以琢磨,我们像猜谜一样去寻找原因,然后试着采取措施,措施是否奏效,需要继续猜谜。
这一切,始于前年中秋节。在那天之前,作为小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父亲是家里理所当然的决策者,大事小情都负责拿主意。地里庄稼的耕种和收获,我们姐弟学费的筹措,家里房子的修缮乃至年货的购置,凡是与外界打交道的事情,几乎全部由父亲出面。从没上过一天学的母亲,则像黄牛一样,默默耕种家里二十亩地,用这份收入供养我们姐弟长大成人。母亲从来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钱,没去过一次银行,到达的最远距离是我所居住的省城,还是在父亲的陪伴下,因为母亲不识字,而且一坐车就分不清东西南北。她以家为圆心,以父亲为天,以二十亩地为半径,生活了大半辈子。
前年八月十六早上,母亲吃过饭便去同村一户有喜事的人家帮忙,出门前告诉正在洗刷的父亲,饭在锅里。那是她和父亲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大约半个小时后,回到家的母亲看到父亲已经昏迷在地,口吐白沫,急忙叫来救护车将父亲送进了县医院。
从那天到现在,已经两年零两个月,父亲没能再说一个字。历经三家医院三个月的治疗,在重症监护室就开始康复锻炼,也没能让父亲的四肢活动起来。父亲被诊断为闭锁综合征。医生说,由于血管阻塞导致大范围脑坏死,父亲的运动功能全部丧失,所以四肢全瘫、身体完全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但意识可能是清醒的。
父亲在不到六十岁的时候彻底失能,母亲的天也塌了下来。六十岁的母亲,开始学着照顾婴儿般的父亲:管吃管喝,肥皂水灌肠,使用血压计和脉氧仪,手法排痰以及雾化吸入,母亲甚至学会了电动吸痰以及定期消毒气管套管。
母亲学会了控制轮椅的万向轮,能推着父亲穿过堂屋到院子里晒太阳;学会了使用站床、遥控电动辅助车,让父亲坚持锻炼。母亲还会统筹时间,在做饭或洗碗的间歇让父亲进行手的电动按摩,抓住每一分钟进行康复。
母亲的活动范围更小了,像陀螺一样,以父亲为圆心二十四小时不停地转。而母亲的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从清晨到傍晚,都会听到母亲像哄孩子一样,问父亲想吃什么,哪里不舒服,跟父亲细细讲述家里村里的大小事情。说完一段,她会停顿一会儿,像是等待父亲的回应。
院子里的阳光从西墙落下,慢慢移到东墙,像轮椅转了一个圈,然后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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