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泽听到这句话,有些吃惊地抬起头。
她没想到,瑛麟竟早已察觉乾隆在外,更让她想不到得是,瑛麟明知乾隆在外面,还敢对所有罪状供认不讳。
乾隆也听到了瑛麟的话,他摘下面具,带着孟冬走到窗外,就隔着窗户纸,问:“你怎么知道朕在外面?”
瑛麟笑答道:“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你的脚步声,我太熟悉了,只需要一声,哪怕是很小的一声,也听得出来。”
乾隆点点头,又问:“既然知道朕在外面,你还敢坦诚害死绵脩、嫁祸碧彤的事?”
“人家都已经把事情陈述得那么详细了,我也不好意思不认账啊!再说了,我好歹是做过一军首领的人,敢做,自然要敢当的。”瑛麟淡淡笑着,又说:“皇上隔着窗子说话,多不方便?难道进来不好吗?”
乾隆答道:“这是你的卧房,朕进去不合适。”
瑛麟冷笑道:“我一个将死之人,哪还有那么多规矩?你站在外面,我可没那么多力气一直大声!”
“倒也是!”乾隆点点头,笑容有那么点奇怪。
孟冬见状,替乾隆打起帘子,乾隆便走了进去。
懿泽站起,请乾隆坐下,乾隆就坐在懿泽方才坐过的椅子上,看着半躺在床上的瑛麟。
孟冬和懿泽都站在了乾隆身后。
乾隆道:“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既然自谓‘将死之人’,朕想问一句话,你能不能如实回答?”
瑛麟早就知道乾隆要问什么,乃笑道:“皇上就那一件心事,多少年都下不去!说就说吧!反正,不说也没机会了!实话告诉你就是,太后钮祜禄氏不是你的亲娘,我的祖母钱氏,也不是你的亲娘!”
乾隆一愣,不解地问:“怎么可能?都不是,你们怎么拿得到朕小时候戴过得一模一样的镯子?”
瑛麟道:“你的亲娘,的确曾经是热河行宫的一个宫女,但在生下你没多久,就被钮祜禄氏弄死了。
我的祖母,只是与你亲娘关系要好的另一个宫女,所以才有机会拿到先皇赏赐你娘的东西,也亲眼目睹了你娘被害死的过程,她害怕迟早被灭口,才拼命要逃。
结果在半路上,她被钮祜禄氏那个老巫婆派人追杀,不得已跳了崖,摔断了腿,被我祖父收留,后做了我祖父的小妾。
我自幼丧母,被祖母抚养长大,感情深厚,她却因腿瘸摔死,祖母死后,我极恨钮祜禄氏。
正好我父亲官场不顺,集结谋反,我才自告奋勇,编出了我祖母是你亲娘的谎言,让王进保把这谎言带到你耳边,于是,就有了后面的事,就是这样了。”
“朕的亲娘早就死了?太后编了个故事骗朕,你也编了个故事骗朕,你们都与朕毫无血缘,都只是在利用朕?”乾隆像是做了个总结,又像是在感怀、吃惊自己的身世。
瑛麟笑道:“是啊,皇上心心念念的亲娘,压根就没看到过你一眼,死得没名没分,连埋在哪,都没人知道!”
乾隆瞟了瑛麟一眼,冷笑一声,问:“既然之前的都是谎言,何以见得,你现在说得就是真话?”
瑛麟懒懒地答道:“你爱信不信!”
乾隆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指着瑛麟吼道:“谁准你这种态度跟朕说话?”
瑛麟哪里会怕乾隆,她只是冷笑着,说:“你这人,生性太多疑!别人撒了谎,你半信半疑,别人说了实情,你还是半疑半信,那真话、假话还有什么差别?还是我的永琪好,总愿意抱着一颗相信人、谅解人的心,他能把别人的假意变成真心,而你……却只能把别人的真心变成假意,活该你一辈子得不到真相!”
乾隆顿时怒从心生,呵斥瑛麟道:“你有什么资格评头论足?你根本就配不上朕的永琪!”
“是啊,我是配不上,可还是配了,还是您亲自给配的!”瑛麟得意洋洋地笑着,讽刺乾隆道:“我和永琪,可是有名有实的真夫妻!”
乾隆瞪着瑛麟,恶狠狠地说:“朕要废除你荣王福晋的身份!这里本没有一个万琉哈氏,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
“哦?”瑛麟淡淡一笑,闷闷地问:“那我是谁?”
“你只能以卑微的身份死去,连姓氏都不能留下,如同一个压根就没有过名分的侍妾格格!”乾隆蔑视着瑛麟,想了一想,道:“就记为如格格!朕早已下旨,赐如格格为荣亲王殉葬!”
“如格格?殉葬了?”瑛麟挑了挑眉毛,好奇地问:“那这些年,打理荣王府的人是谁?”
乾隆摆出一副任性的姿态,答道:“荣王府的女主人,从来都只有一个,就是永琪的嫡福晋,西林觉罗氏!”
瑛麟听罢,大笑起来,笑罢,叹道:“当年,胡嫱说过我几句话,也是配不配的问题,跟皇上今日的口气,还真是有点像!她说我生不出孩子,是因为我手段太狠,不配做母亲。我差点就信了!永琪死后,我才知道,我不是没有过孩子,是保不住孩子,保不住的缘故,都是因为钮祜禄氏那个老巫婆!她怕我被你宠幸,老早就给我下了无数次的药!所以,我把胡嫱给我的那句话,又转送给了那个老巫婆,她就是坏事做得太多了,才活该生不出儿子!可怜的永琪,不止被懿泽误会到死,连我也一直在误会他……”
懿泽听到这句,抬头看了瑛麟,瑛麟的眼中又泛出点点泪光。
瑛麟低着头,含情脉脉地说:“我以为,他听信别人,冤枉我、疏远我,在他死了几年后,我才从滢露口中得知,他是因为我曾经频频小产,却不自知,生恐伤我性命,才故作如此。我这条烂命,也就只有在他眼里还当命了!每天喝苦药的日子,我早就活腻了,只是觉得,如果不珍惜这条命,就辜负了永琪的美意。如今,皇上赐我死,倒是对我的成全,至于万福晋还是如格格,谁会在意呢?葬入皇陵或丢弃乱葬岗,于我又有什么区别?反正,那些潜藏在这府里的天下会义士早已被我送走、逃到天涯海角,皇上就算赐死,也就死我一个,我也算心安了……”
瑛麟轻轻笑着,慢慢躺下,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有些费劲地说:“成王败寇……你是皇帝……你说了算!反正……我这辈子……活得……够本了……”
说完这句,瑛麟没再动弹,闭着的眼睛也没再睁开。
懿泽震惊地走上前去看,只见瑛麟放在床里侧的那只手,手腕早就被簪子划破了,血浸透了里面的被褥,连里面的墙面也沾上了血,像是顺着墙流下去了。
懿泽又下意识地往下看,才突然看到,自己已经踩到了血,这血就是从床底下流出来的。
同在一屋,她竟不知瑛麟是几时割破的手腕,却已血尽而亡。
想起她所感知过的,瑛麟在大火中逃生、在乱葬岗挣扎的惨状,想起儿时的情谊,她心里说不出得难受。
她轻轻地将手伸向瑛麟的脸,摸了一摸,那张脸早已面如白蜡、糙如褶纸。
“朕一会儿就叫人来这里收拾干净,你不必操心!”乾隆向懿泽丢下这句话,站起走了出去。
孟冬看着乾隆出去,走到懿泽身边,轻声地说:“不要对任何人都心软,她不值得!”
懿泽没有说话,她走到方才乾隆坐过的椅子旁,伸手摸了一下椅子上面,略有汗气,她又缩回了手,默默叹息。
孟冬看出懿泽在琢磨着什么,关心道:“怎么了?”
懿泽答道:“皇上已经和亲信大臣商议,内定永琰为皇太子了。”
不必说,这条信息,是懿泽从乾隆的汗液中感知到的。
孟冬听了,想起茱洛说过的话,感到十分不安,叹道:“看来,这件事,也迫在眉睫。”
懿泽点点头。
孟冬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血光,拉住懿泽的手,说:“还是别在这间屋里呆着了!我们出去吧!”
懿泽随孟冬走出。
孟冬看着懿泽的走姿,还是有些僵硬,问:“你动的时候,身上疼得如何?”
懿泽笑道:“习惯就好。”
孟冬又回头看了一眼瑛麟的房间,心里毛毛的,又问:“今晚,要不……去我那里住?”
懿泽摇了摇头,她并不想离开这里。
“那好吧!我走了,你早些休息吧!”孟冬告辞而去。
懿泽站在瑛麟房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她当年虽被瑛麟害得不浅,可瑛麟此生又何其苦也?
她觉得,为绵脩报仇、或为别人报仇,也许并不是她的本意,可她此刻却也想不明白,她不知道自己的本意到底该是什么。
瑛麟的死,没有葬礼,没有名分,什么都没有,甚至连荣王府的下人,都不清楚瑛麟究竟是怎么个出身、怎么个结果。
瑛麟死后,东来阁的下人也被打发了,原本清静的荣王府,变得更加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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