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风起的时候,阿遥总会说起他的家乡。
“我老家可是山清水秀,风景宜人的,一年到头也不会有这种妖风作怪。”每每他说出这种话的时候,总会极力地踮起脚尖,望向他家乡的方向,末了再吐出一口土沫——那是方才的大风吹进他嘴里的,用一句“可惜,再也回不去了。”作为感慨的结尾。
我从没到过阿遥的家乡,甚至至今还不知道他家乡的名字,只能尽力地去想象那是一座怎样的城市,大概风会比青萍的小很多,而且风里大概不带土的,是十分纯粹的风。
我和阿遥不同,我从未出过青萍城,大风恰好是在我出生的那一年降临这座城市的。阿遥比我大四五岁,在小时候随父母一起来到青萍城,便被大风永远地困在了这里。按说,他和我情况也差不多,可他却总坚持自己是个“外来者”,他的故乡是在大风之外,与我们这些一辈子困在大风里的人是不同的。
在青萍城中,“大风”是一个专有名词,指的是城市外围那一圈永不停息,将青萍与外界隔绝开来的风。而平时城内的风,只能叫做风,是没有资格加一个“大”字的,就像大风之外世界中的“长城”与“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
当然,这是官方的说法,阿遥这样的外来者将这些“大风”或“风”没有什么歧视,都统一地叫作“妖风”。听他们说,外面的世界认为,妖风起必有怪物。在他们看来,整个青萍城就是一个巨大的怪物。这样的说法不知怎的渐渐传开,就连原住的市民也都用“妖风”称呼了。
其实,就连这座城市的名字都是外来者起的,原先这座城市并不叫“青萍”,某个好事的外来者根据一句“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便将这座城成为青萍,最终竟然连当局都认可了,将城市的名字正式定为“青萍”。
背负了“青萍”这个名称的城市,注定与风脱不了联系。城中时刻肆虐着妖风,只是风力大小不同而已。风大时,外出是被禁止的,只有风力在一个安全范围之内,出门才是安全的。见到熟人第一句话便是问候“您那风大么?”。至于风力的大小,则是通过每天气象台的通报得知的。
听说,有几个不信邪的家伙趁着妖风肆虐之时出门,被卷入了大风之中。进了大风的意思是,没了。这个人就此消失在世界上,或许被妖风撕成碎片,或许侥幸去了外面的世界,但总之不会再在青萍城里出现了。
气象台是城中最重要的机构,唯一的任务便是测算每日风的变化。根据他们一位前辈洛伦兹的理论,大风的规律是不可探知的,听说有一个什么“混沌力学”专门研究来着的。那些理论没人感兴趣,大家只要每天晚上知道第二天风力如何便够了。
阿遥每每在听完气象台的结论之后,还继续听后面那些繁琐无聊的讲解,直到最后一个字说完,然后在纸上写写画画,尽是一些谁也看不懂的公式图画。后来,他甚至还出门去买了一整套的气象学书籍。我以为他终于要找一份工作,并且还是气象台的,衷心为他高兴,但依然掩不住生气,因为他是趁着起风之时去的。
“你疯啦?万一被卷进大风里呢?”
“那正好,我就可以回家乡去了。”
我们两人一时无话,之后便各做各的去了。他读他的气象书,在纸上乱写乱画,而我没问他气象台的事情,忿忿地开始做我的工作——为一家风中飞艇公司写广告文案,一份足不出户的工作。
那天的冲突我并没有在意,通过大风能够回到外面的世界,那不是孩子的天真便是疯子的狂妄。只是,后来我才知道,阿遥既是个孩子又是个疯子。
再后来的日子一如过往,在一日日的天气预报与一声声“您那风大么”的问候中过去。我在飞艇公司那的差事接近尾声,正在寻思找下一个雇主。阿遥整日埋在他的书中:气象学、流体力学、工程学……唯一的变化是,我和阿遥的接触越来越少了,简直不像是同租一间房的室友。但也是可以理解的,我的工作任务加重了,他也更加痴迷自己的世界。
突然有一天,阿遥没到气象预报的时间便走出自己的房间(通常,这个时间以前,他总将自己锁在屋内),询问我关于风中飞艇的各项事宜。我只是个写文案的,模棱两可地答了一些问题,更多的则是搪塞敷衍了过去。他带着失望回了自己的房间,连那天的气象预报都没看。
我有些担心,生怕阿遥出什么事,问了好几次,他都顾左右而言他,与我讲起了小时候在大风之外的那些欢乐时光。“你无法想象的,没有大风的城市是多么安静,多么美丽”他谈到故乡时,眼神清澈而热切,正如我初见他时那般模样。
“瞎说,你不是4岁就来了青萍么?”
“可是外面的世界,我在梦中已经看了24年了。”他又踮起脚,望着窗外被妖风吹倒的树木,握起了拳头说:“要是能够在现实中再见一面该有多好。”
他从口中吐出了土沫,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却有些失神:当真有那样安静的地方?
意外比答案来得更早。风小的一天,我出门去会见新公司的经理,回到家中没见到阿遥,只发现一张纸条,潦草地写着几个字:“我回去了”。
回去……回哪去?我脑中一片混乱。
难道是大风之外?
此刻,先前许多事情一起涌上脑海:天气预报、气象学、流体力学、工程学、风中飞艇、“我就可以回家乡去了”、“要是能够在现实中再见一面该有多好”……原来,他一直想着回去,我竟然那么愚蠢,没有发现!
出门寻找时,该死的风突然就变大了,几个执勤的警察把我拦住。我看着呼啸的疾风,知道他们是为了我好,却又担忧着阿遥的状况,向他们吼道:“我朋友出去了!”警察却不为所动,一脸平静。我越发焦急,大喊着:“他去大风了!”
警察依然执意拦着我,只劝了我一句:“我们知道了,风停了会去找的。”
“那他现在呢,任由他被卷进大风里?”
警察苦笑了一声,“不然让我们现在去找,任由我们被卷进大风里?”
我绝望地瘫软在地上,用近乎乞求的眼神望着警察,希望他们去找寻阿遥。
可他们依旧和我在这个避风的岗亭里,向我问道:“你那个朋友是个外来者吧?”
我无力地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这个月他是第9个要去大风的了,他们这些外来者啊,总妄想着要去外面的世界,真是天真”
是啊,我早该想到,阿遥就是个天真的孩子和妄想的疯子啊。
阿遥既没有回到心心念念的故乡,也没有被撕成碎片,而是平静地和他那具飞艇一同回来了,不复生前的张扬。听找到的警察说,进了大风还能看见尸首已经是奇迹了,可能是飞艇的缘故。
只是有一点他们没想明白,发现阿遥时,他的脚尖踮着,双手向前伸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我知道,你想抓住梦中那个安静的世界。”我找了一个在限制范围内风最大的日子,将阿遥的骨灰抛向空中。突然一个漩涡,我的嘴里猝不及防地飞进了一把他的骨灰。
“咳咳”我被呛出了眼泪,学着阿遥将它们吐出,踮起脚望着阿遥飞翔的方向,飞去城市边缘的大风。或许,他的归宿永远不在青萍,而在远方。
至于阿遥留下的那具飞艇,则被一个同是外来者的奶奶取走了。他离开时,眼中的热切让我想起了阿遥,或许他们真的是同一类人吧,同样是不甘留在青萍的人。
风又起了,我想,阿遥在这里,也在那里,在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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