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云仙
谁能想到，今日竟然会写这样一篇文章！云仙是我的大妹，小我两岁，按正常情况，即便有可能会写悼念她的文章，也应该在二三十年之后。然天不假年，她因病医治无效，年仅五十七岁便撒手人寰。
记得姑母过九十大寿时，兄妹几个还在说，咱家有长寿基因，你看咱姑九十了还如此康健，咱妈的爷爷奶奶也都活了九十岁呢。可谁知仅过了两年，云仙便查出了肺癌。按理说，她夫妇二人都在县医院任科室主任，体检意识应该很强，检查也很方便，可发现身体很差了才去检查时，已是晚期。
云仙是倒在了疫情防控第一线。面对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医务工作者在这场遭遇战面前自然是首当其冲。云仙积极组织志愿者发放疫情防控资料，疏导候诊和就诊人员，帮助捐赠物资的企业搬运物品，慰问医护人员，可就是没在意自己的身体，直到实在撑不下去了。
对这个大家庭来说，一年又十一个月二十二天的抗癌历程是漫长且煎熬的，大家寻医问药，想尽了办法，伤心难过，哭干了眼泪。我一遍遍地给大家回放父亲十七年的抗癌奇迹，就是想让全家人特别是云仙坚定信心，也是想让两位医务工作者在头脑中破除癌症发展的一般规律。唯一让我感到遗憾的是，因疫情原因云仙没能到北京治病，当时托人把北京的西医和中医都找好了。
应该说前期治疗效果还算可以，虽然人身体虚弱，但总体精神状态不错。几十年来，照顾父母亲的担子云仙担得最多，即便生病期间，逢年过节也总是回家陪老母亲。我曾反复斟酌，也跟她说过，掂量着自己身体，实在累便不要勉强，她总是说身体能行。后来我便想，能跟母亲多见见面聊聊天，或许会对身体有益呢，遂不再劝。
通常的情形是，一个多子女家庭，兄弟姐妹谁住得离父母近，便担当家庭责任大些，而云仙的担当则堪称楷模。作为长兄，虽也通过其他方式对她尽可能有所帮助，但远不足慰己亏歉之心。过去每年清明上坟都是她张罗的，去年怕她还操心此事，我便请假回去了。清明节一大早，家族一队人已站在了墓园，突然地头又出现了云仙的身影，前一天刚下过雨，我看着她由远而近，一步步艰难地走过来，顿时眼泪夺眶而出，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明年清明节…随即又狠狠地责备自己，可谁承想她真没有挺过来。
她临去世的前几天，我回去探望，当时已知她的病不可逆转，危在旦夕。她头脑尚清醒，但语言表达已困难，只能从嗓子中发出微弱且含混不清的声音，我努力地捕捉着她发出的信号，猜出来便向她求证，待她点头。我听懂了她最后的心事，两个孩子都已工作并结婚，她放心着呢，老母亲有我们几个照顾，她也放心着呢。她身体太虚弱了，交流上几分钟，便长时间进入昏睡状态。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按摩着她浮肿的腿，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1967年大年初一。一大早，还未吃饺子，兄妹俩站在热炕上，穿上父母准备的新棉袄棉裤，裤子都是有背带的，棉袄塞进棉裤里，兄妹俩成了两个圆球球，倍儿精神。我说，我今年五岁了，云仙说，我今年三岁了。
1983年秋天，西安到临潼的路上，迎着大风，我蹬着一辆28加重自行车，车后载着云仙，游了华清池、捉蒋亭，留下一组有纪念意义的黑白照片。之后家里人说，你俩站立得太远，表情太严肃，那像是兄妹俩的合影。
1984年春节，我和云仙带着两个妹妹对着一台红色卡式录音机，分别用普通话、山西话、陕西话制作给父母的新年献辞：爸，妈，一年来你们辛苦了，你们含辛茹苦，把我们兄妹四人拉扯大，供我们上学，感谢你们！祝新年快乐！
1985年的某日，县医院的一间宿舍里，云仙说，哥，我有对象了，是医学院毕业的，也在县医院上班，他中等个子，人很好，还会打羽毛球。我问，你跟父母说了吗，她说，说过了，他们都同意，我想等你结婚了我再结婚。……
云仙又醒过来了，眼角挂着几滴泪珠。我不像二妹，即便是在病床前也能跟她海阔天空地聊，我们俩就这样拉着手默默地待着。
自我成年后，几个妹妹在我面前似乎总表现出几分敬畏，聊天的话题和氛围便受到了极大的局限，正像那首歌曲所唱：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也不是没有深入的话题，但是通过文字形式。
大约三四年前，我与云仙有过一次微信长聊。我说，退休以后，咱们在村里的沟边上建一个书院，传承后稷文化，培训农村人才，为乡村振兴做些事。甚至拟出了详细规划，哪些地方做读书写字的地方，哪些地方做民宿，还有种怎么树，一定要有一片开满鲜花的地方，种满郁金香，书院的门柱上书写“养百种花探春秋消息，蓄一池水测日月盈亏”，悠闲地坐在院子里，远眺峨嵋岭，品着茶茗。云仙没有我的狂热和乌托邦色彩，但能感觉到，她对这幅图景充满了期待。可现在，未来的大舞台上缺了一个主角。
我对自己说，要把曾经的主角的点点滴滴记下来，以文字、图片和音像的形式展现在未来的大舞台上。要记录下三甲医院的技术标兵在妇产科、胸外科的救死扶伤，要记录下国家一级营养师、县营养协会会长在电视上的侃侃而谈，要记录下县妇联兼职副主席在老人福利院、特殊教育学校、农村、社区的挥汗如雨，要记录下一个女儿十多年如一日在父亲病床前的无微不至。
记录这些价值几何？直接的价值自然是寄托家人的哀思，但还有更为重要的价值，就是传播她的精神。
我们兄妹出生在贫寒的农村家庭，但在父母的耳濡目染下，一方面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向往，有着强烈的与命运抗争精神，而同时骨子里又有浓厚的儒家思想，不做过头和冒险的事，遇事由己及人。这两方面在云仙身上完美结合，决定了她的生活道路和人生轨迹，也铸就了她的精神。
恢复高考，为农家子弟打开了一扇走向更大世界的大门，但那时大专院校录取率很低，于是应届考生便面临着十分艰难的选择。云仙是八一年参加高考的，被录取到运城卫校，如果来年再考，很有可能进入一所不错的医学院，但云仙考虑父母的艰难，带着遗憾上了护理专业，毕业后又考虑照顾父母方便，便回到稷山医院工作，一直到去世。
按照一般的人生剧本，这个平台注定了这辈子平淡无奇，但云仙没有向命运低头，把每一份工作做到完美，在有限的舞台上把人生演绎到极致。当护士，能做到扎针患者不疼，病人都喜欢让她输液；干护士长，开创性编写规范，进修大专，发表论文；做营养科主任，硬是能把一个闲差事做得风声水起。初闻她当选县妇联兼职副主席，我略感意外，这个岗位可是应由全县妇女界优秀且有影响力的代表性人物来担任的呀，可又细细一想，云仙得此岗位和荣光当之无愧。云仙是“戴着脚镣跳舞”，书写出了最美的律诗。
伟人是这样看待人生价值的：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抽象地看，总觉得这样的人离现实生活有点远，而具体地看，云仙就是其中一位。
妹夫发微信来，让我拟两副挽联。于是，这熟悉的一桩桩一件件，活着泪水，铸出个四十八个汉字：是日云雾至汾水呜咽，斯人仙境去稷峰肃穆；苟利国何计事大小份内外鞠躬尽瘁，倘益家不论身沛疲心悦愁温良恭谦。
云仙，你一生太累了，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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