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虚刘子不沾沾讲学,他底身子浑是真诚,不见矜持。从辰已坐至鸡鸣,视听言貌不增减纤毫,非同系执,随感随应,随应随寂。李子曰:“某真善形容至德。”甲仁曰:“予一日见刘子乘马而过,着绛桃缎衣,戴级结旧帽,浑浑噩噩,一元密运,万化平满,收敛处就铺舒,铺舒处即收敛。又一日,甲仁与朱茜庵、徐季方、程天衣侍饮。刘子醉矣,揖让俯仰,转折周旋,愈舒畅愈钦翼,愈钦翼愈舒畅、愈浑穆。”时使者已陈酒肴,予与李子举觞,李子嗒焉若忘,喟然叹曰:吾闻子言,如在齐三月不知肉味了,又若神游华胥了。”有间,李子顺目不能言,既而曰:“吾见丽虚刘夫子矣!”甲仁起拜,曰:“使刘夫子未化先生,何以闻言至是?非先生见刘子之刘子,实见先生之刘子矣。刘子无一毫精光外露,无名可名。”
刘子全不用一些计较,使值变故,为顺受其正。
李子每闻予叙说刘夫子,辄叹曰:“某真善言德行。”予曰:“甲仁下愚,不敢言知刘子,但此心之良不敢隐昧。”
李子曰:“寂寂要惺,惺惺要寂寂。”甲仁曰:“到此极难。”李子曰:“要一下截得住,方得寂寂。”予曰:“然。”
甲仁曰:“寂寂不惺惺是昏沉,昏沉便不是寂寂;惺惺不寂寂是散乱,散乱便不是惺惺。真寂寂,自惺惺;真惺惺,自寂寂。真寂寂,亦不必言惺惺;真惺惺,亦不必言寂寂。真寂寂,亦无寂寂之可言;真惺惺,亦无惺之可言,实无头尾可寻。”李子曰:“诚然诚然。”
予又曰:“下手在本体上下手。后世讲学者把下手认错、做错,下手既错,成何究竟!”
又曰:“本体上下手,方是真工夫。”又曰:“离了本体,别无工夫:离了本体,别无下手处。生知安行是这个本体,是这个工夫;学知利行也是这个本体、工夫;困知勉行也是这个本体、工夫。但生知安行于本体上底工夫,全不用纤毫人力;学知利行着紧用力;困知勉行要拼死用力。左做右做,起起倒倒,沾沾黏黏,不得一下应手,或偶然应手不能持久,百倍加功,由生后熟,由失后得,由坏后成,这便是积累层次,与上哲非另有一工夫也。辟如生安的圣人是这柴火,学利中根的人也是这柴火,困勉下根的人也是这柴火。圣人架上柴火,饭就熟了;中根人要常常攒柴架火,文武合节,饭才得熟;下根底人,手忙脚乱,或然或熄,吹得你头闷眼花、唇烂额焦,然后得熟。都要认着‘诚者,天之道’底本体去做,一眼看定,一脚踏着,不分层次。若不在本体上做工夫,便是盲修瞎练。这工夫不从外来。”李子曰:“是。”
又曰:“学利、困勉虽在着紧用力,而本体上底工夫却是一团天然机括,着不得半点人为,弗能弗措,己百己千,勉然处都出自然。
予又曰:“‘志仁无恶’,有层次否?‘欲仁仁至’,有层次否?“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人➊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有层次否?‘今人乍见孺子,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有层次否?‘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弗屑也’,有层次否?这无层次的天然性体,莫说是不丧心的人逐日、逐时、逐事有发现呈露处,就是丧心底恶人,如象之往入舜宫,不意见了一个活活的哥子床琴,无可奈何,只得假说个‘郁陶思君’。以杀兄之象,而不得不出思兄之言,连象此时莫知其所以然而然,正是天理合该如此,有层次否?既而‘忸怩’,这‘忸怩’正是‘中心达于面目’,正是‘诚之不可掩’,有层次否?这本体发露流行,无有层次;只要人识得,莫欺瞒亏欠他纤毫,便即是无有层次底工夫了,而仁、义、礼、智不可胜用矣。下根凡夫与上根圣人,同是一个做手也。”
➊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第70页、“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下足者”。由此可知,“人”字疑为“仁”字。
认得无层次底本体即是无层次底工夫,但由生处做、失处做、坏处做,不得一下应手或乍然应手而不能久,要迟之又迟,需以岁月,这是有层次。故“日月至”者,亦是彻底到一遭来。
圣人不得见,总被后儒工夫误了。
圣有生成者,有修成者。修是修为以复其性,专在性上做工夫;若离性而别做工夫,这修为便假了。修是修其在内者,非修其在外者,修其性之所本有,还其性之所本无。
工夫不真,误用精神,耽阁岁月,怎么有成!
一切技艺百工之事,用志一分,误用精神,耗费时日,尚不能成,何况作圣?
“‘一日克复,天下归仁’,有层次否?”或曰:“‘克复归仁’,信无层次。”“‘出门使民’云云,岂非层次?”曰:“‘出门使民’,似有层次。然曰‘如见’‘如承’,则心之所至,当下即是,有何层次?性不欲而曰勿施,则有层次。然即己之不欲,即知人之不欲,其心一也,又有甚层次?”或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教二子即境治心,是有层次。”曰:“居处实实能恭,则居处即仁矣;执事实实能敬,则执事即仁矣;与人实实能忠,则与人即仁矣,有甚层次?能行五者于天下,实实能行,即仁矣,皆是即心治境、即境验心,有何层次?”或谓:“若果无层次,则孔子不应分个志、立、不惑、知命、耳顺、从心,《大学》不应分个身、心、意、知、物,《中庸》不应分个形、著、明、动、变、化,《孟子》不应分个善、信、美、大、化、神。”曰:“圣人心性之学,都是一齐下手,无有层次。不是分个六样阶级,做完了这一样才做那一样,且这六个名目止是一个。一者何?天命之性是也。在夫子,‘穷理尽性以至命’,是这个心学;在曾子、子思,也是这个心学;在孟子,也是这个心学;在千圣,俱同这个心学。心学即‘从心不逾矩’之心志之也,立是‘从心不逾矩’之心立之也,不惑是‘从心不逾矩’之心不惑也,知命是‘从心不逾矩’之心知命也,耳顺是‘从心不逾矩’之心顺也。‘从心不逾’即志之‘从心不逾’、立之‘从心不逾’、知之“从心不逾’、耳之‘从心不逾’。故当志学时,即志底是立、不惑、知命、耳顺、从心之学;但此时不得一下应手,浑沦完全,止算得志。立即立底是志、不惑、知命、耳顺、从心之学;但此时不得一下应手,浑沦完全,止算得立。不惑即不惑底是志、立、知命、耳顺、从心之学,但此时不得一下应手,浑沦完全,止算得不惑。知命即知底是志、立、不惑、耳顺、从心之命。耳顺即顺底是志、立、不惑、知命、从心之耳。从心即从底是志、立、不惑、知命、耳顺之心。非限定志时不能立,立时不能不惑,不惑时不能知命,知命时不能耳顺、从心也,固必要志而立,立而不惑,不惑而知命,知命而耳顺,耳顺而从心。亦非执定志学不能‘从心不逾’,立、不惑不能‘从心不逾’,知命、耳顺不能‘从心不逾’也。夫子是在一处一齐下手,曾子、子思、孟子都是在一处一齐下手,千圣都是在一处一齐下手。上根圣人与下根学人,只争一个生熟、易难,似有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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