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9月,某天清早,爷爷早起洗脸之后,就用剩下的水浇灌石栏上那些刚睡醒的玫瑰,然后对着那些明媚娇艳的花儿做早操,临走时叮嘱我照顾好这一栏杆的花。
那日,门前那棵枣树枯黑孱弱的枝条镶嵌进蓝天。我穿着蓝色碎花裙。呆呆地杵在那里,那株盛放的玫瑰旁。爷爷随着一大群人走的时候,我因为赌气,没有跟他心平气和的讲上一句话。
家里就剩下了我和奶奶,伴着冷清的气氛席卷而来的是恐惧。从母亲为数不多的几次回家中,我听到了关于爷爷的病情,大都是诸如洗胃、感染、转院这样一类零零碎碎的词语,用我有限的推理能力知道大概是病情恶化了。
有一天放学回家,大老远就看见奶奶浇花的身影,那种安静,如今想来,是由于四周和心中的荒芜。晚霞把她的身影衬得又黑又小,没有光芒,只有密密麻麻的橘色,地基那么高,高得让她脱离了周围的树木和平实的土地,孤单身影的和玫瑰连在一起。
直到一通电话,打破了长久的沉寂。奶奶那双大得突兀的眼睛就像石栏上的玫瑰突然就失去了光泽。
去看爷爷的那天上午,我特意给玫瑰浇了一次水,蔫了的花瓣枯落在杂草零星的花盆里,水绿的叶子好像涂了一层灰。
大巴车里混着汽油的空气闷得让我想吐,我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撑过从小镇到县城那几个小时颠簸不堪的路程。医院里的旋转楼梯让我犯晕,刹那间,“重症监护室”几个闪着光的大红字砸到我眼前,双眼感到一阵刺痛,脑子里莫名其妙的想到石栏杆上的那些玫瑰。我闻到了一种气息,像凝滞的死水。
病房里一片死白,纤尘不染,整洁有序的布置让人惊慌。
蜷缩在白色被子下的那个小人儿还是我爷爷吗,记忆里的他腰杆笔挺,神采奕奕。那只枯枝似得手还未等我走到他面前就挣扎着颤动起来。在来之前,妈妈就叮嘱我,再难受也不许哭。我强忍着内心翻涌的情绪移到他面前,轻握住那只手,生怕一用力就碎了。皮肤松弛的挂在骨头上,干裂的嘴唇像沙漠,没有血色的脸让我想采一朵玫瑰,分些红色给他。
爷爷望着我,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又好像不知道说什么。望着望着,眼角开出了两滴清澈的浊泪,在贫瘠的土地一样的脸上,开出一种强烈的希望,就那样顺顺的静静的滑下。
二妈靠在他旁边说:“爸,你哭啥子嘛,看到妹妹来了应该高兴塞”,边说边用蘸水的棉签擦拭干裂嘴唇。后来。妈妈告诉我,即使他在被病痛折磨的直不起腰的时候,也没有哭过。
我静静的杵在那,就像他离家的那天,脑子开始用不上劲儿,只觉得周围一切都嗡嗡作响。
我听见奶奶偎在他耳边说:“你不要担心,这学期她语文考了第一,还是三好学生咧”,我看见爷爷眼里的笑,像家门前绚烂的玫瑰。
“我们回去好不好,你在这地方孤零零的,回家去,人都要落叶归根才好”。奶奶亲昵的唤着爷爷名字的最后一个字,说这是二妈让奶奶劝爷爷的,医生已经下了判决书,回到出生的地方,也是生命的皈依。
刚开始爷爷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摇头,嘴巴微张,二妈凑到他嘴边,也听不清他一张一合的嘴唇到底要讲什么。
我知道,爷爷莹莹的看着我,我知道,他不想回去,回去意味着死亡,在朝鲜战场上被子弹击中的他都没有惧怕过的死亡,现在,他害怕了,因为,死亡就意味着当年在父亲闭眼时许下的承诺——照顾我,就无法再实现了。
他还是固执的摇头。玻璃窗外的树叶被风吹得晃来晃去。
那天,走出房门,我张大嘴巴,哭不出来,直到走出医院,二叔提到“你们爷爷”四个字时我才泣不成声。九月的风翻动起医院安详的落叶。
爷爷是被好多人抬回到家里的,到家时,已睁不开双眼,只有那孱弱的呼吸声才能证明他还没有离开。蚊子在他额前嗡嗡作响,我和静姐姐轮流打扇,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在静止的空气里的溶解开来,这是九月,九月的我已闻到枯萎的气息,死亡在逼近。
我推门而出,四周是花香,是冷月,凉风袭来,那夜的玫瑰花香我再也没有清晰闻到过,在那个更深露重的夜晚,我仿佛听见了她的哭泣。味道是擅于记忆的,只有当你再次闻到它,你才能忆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
玫瑰那么疼锣鼓声,沿着时间,沿着阳光和季节,一路风尘雨雪,传到今天,还是能揪着我的心。那个余热缠绕的秋季,爷爷走了,谁也劝不住我嚎啕大哭,就像谁也留不住那株枯萎的玫瑰,尘世让它疼,不如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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