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先生在北京病逝,终年86岁。今天是他逝世29周年。
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军阀混乱、满布杀伐的中国,一个“湘西乡下人”执著于用温暖与真挚的情感“在神之解体的时代,重新给神作一种赞颂,在充满古典庄严与雅致的诗歌失去光辉和意义时,来谨谨慎慎写最后一首抒情诗……”。这个伟大的抒情者,便是沈从文。
至今我所读到过最动人的情话之一,出自沈从文1931年6月在北平写给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张兆和的信:“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从沈从文笔端流溢出那股天真的痴情,挣脱了时间的束缚,滋润温暖着每一个渴望真爱的读者。他不说心中的女神张兆和美丽,而说“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明白如话,清浅如水,最好年龄即是自然之美,无与伦比的盛放之美。正当其时的感情,便是如此简单,且不容置疑。
张兆和是沈从文天空中永恒光辉的月亮,流星易坠,虹霓易逝,只有月亮永挂天空。遇到张兆和之前,沈从文一直在等待一个姑娘,一个不用说话就能明白他的姑娘。遇到张兆和之后,他一辈子都在向对方悠悠地倾诉,用那么多的书信,向对方说,对自己说,绵绵不绝,气息不断。
“三三啊,上次我说到山中的花事,这次,我跟你说说行船的美妙。”
“忠于你的生命,注意一下这一去不来的日子,春天时对花赞美,到了秋天再去对月光惆怅吧。”
“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我快乐,我想应同你快乐。我闷,就想你在我必可以不闷。我同船老板吃饭,我盼望你也在一角吃饭。我至少还得在船上过七个日子,还不把下行的日子计算在内。你说,这七个日子我怎么办?”
“梦里来赶我吧,我的船是黄的。尽管从梦里赶来,沿了我所画的小镇一直向西走。我想和你一同坐在船里,从船口望那一点紫色的小山。”
“倘若你这时见到我,我就会明白我如何温柔!一切过去的种种,它的结局皆在把我推到你身边心边,你的一切过去也皆把我拉近你的身边心边。我还要说的话不想让烛光听到,我将吹熄了这只蜡烛,在暗中向空虚去说。”
张兆和作为一个倾诉对象,作为沈从文一生的文艺缪斯,激发着他无穷无尽的创作灵感和诉说欲望。其实,现实中的张兆和,务实,条理,理智大于情感,和沈从文心中纯净梦幻的三三、翠翠,是那么的不同。在上海中国公学时期,沈从文坚持给张兆和锲而不舍地写情书,当时张兆和就很冷淡,抱定你写你的,与我何干的态度。然而,沈从文却凭着他那乡下人特有的韧劲,在长达三年零九个月的时间里从不放弃。他相信,“也许将来她会要我,我愿意等她,等她老了,到三十岁。”面对沈从文漫长的情书攻势,张兆和始终保持着沉默。后来学校里起了风言风语,说沈从文因追求不到张兆和要自杀。张兆和情急之下,拿着沈从文的全部情书去找校长理论,那个校长就是胡适。胡校长劝张兆和:他非常顽固地爱你。张马上回他一句:我很顽固地不爱他。但是,姻缘本是天注定,1933年9月9日,两个“极端顽固”的灵魂,终于结出爱情果实,他们在北京中央公园水榭宣布结婚。非常顽固的爱与非常顽固的不爱,最终仍旧是连在了一起、生死相随。
这是一对看似神仙眷属,实质貌合神离的夫妻,也许世间夫妻多半如此。爱情这件事太奢侈,我们这些微末凡人都不配得到,更不必说能够心有灵犀,灵魂合体。但沈从文是一个伟大的抒情者,以饱满热情投身人生,顺应生命的内在节律,体会、欣赏、愉悦,在全身心的投入中感知生命的美好,作为一个自我世界完备坚固的人,他只需要引擎器、助燃剂,不需要别人来做什么添砖加瓦的工作。也许沈从文自足的内心世界,从来没让张兆和进去过。但这并不影响沈从文咏叹调一样的抒情,他说啊,说啊,即使与张兆和经常不在一个频率上。终其一生,沈从文与张兆和似乎都在河流的两岸相望,绕过了那段属于黑暗的温柔,和荒漠对雨水的等待。在岸的这边,沈从文隔着朦胧的江雾不断吟唱着绵绵的情歌。也许灵魂的呼应总是得不到回应,也许沈从文对张兆和仰望太久了偶尔也脖子酸痛,他曾经和女诗人高青子有过一段似有若无的婚外恋情,宛如绚烂而转瞬即逝的一道彩虹。水流云散看虹影,多情必被多情恼。高青子最终选择退出,而深爱妻子的沈从文也及时刹车了,理智把他坚定地留在张兆和身边。半个多世纪以后,张兆和还为这曾经有过的波澜耿耿于怀,虽然他们也算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似乎直到生命的尽头,彼此才仿佛向对方靠近了一大步。
沈从文与张兆和的婚恋,无论春和景明,还是狂风骤雨,对他的创作影响都是巨大的。二姐张允和回忆,“1969年,沈从文下放前夕,站在乱糟糟的房间里,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地对我说:‘这是她(张兆和,此时已下放湖北咸宁)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接着就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儿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又伤心又快乐。”
张兆和晚年在编完《沈从文家书》后,回望沈从文与自己的人生历程:“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这是不是一份迟到的理解?可以看出,张兆和嫁给沈从文多少有一点被动,张兆和不是文艺中人。可她,却间接地给了沈从文创作的灵感,使得沈从文的情感更加丰满。
沈从文如山涧水旁的自由花草,听凭生命季节的自然更替,依着自己的生命本性单纯朴实地生活着,在沈从文的世界中,一切都是明亮的,即便是在战争、贫困、死亡这样的黑暗中,所有事都变成一种过程,被人的胸襟以及对生命的热爱包容着、升华着。也许他对张兆和与高青子的情感都是真实的,如诗如梦的《边城》写于沈张的新婚蜜月期,却是一部悲剧作品,沈从文也承认《边城》是他将自己“某种受压抑的梦写在纸上”。什么是沈从文“受压抑的梦”?沈从文说,它们是“情感上积压下来的一点东西,家庭生活并不能完全中和它消耗它,我需要一点传奇,一种出于不巧的痛苦经验,一分从我‘过去’负责所必然发生的悲剧。换言之,即完美爱情生活并不能调整我的生命,还要用一种温柔的笔调来写爱情,写那种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与我过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也许这其中,除了身边新妇张兆和幽静含蕴的影响,也有着高青子在他心中掠过的真实波动,不过,这位抒情者将一场心灵风暴赋予和创造为优美的形式。
方生方死、流动不居,生命的本质就是如此,每个人都是活在一个个点上,无数瞬间绽放留下的印痕,才是真生命的足迹,回首往事,那些串起来的印痕就是一个人生活过的一切。“我动,我存在;我思,我明白一切存在。”沈从文诚挚地投身于生命之流,情感之流,心情上却始终保留一种婴儿状态,他用得到“洗礼与升华的灵魂”去探寻这个世界所能给人们的美好一面,去表现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心的人性形式”。在他的笔下,人性的种种纠纷,人生向上的憧憬,人心与人心的沟通和连接,都是出自于最本真的灵魂,至善至美。“浓厚的感情,安排得恰到好处时,即一块顽石,一把线,一片淡墨,一些竹头木屑的拼合,也见出生命洋溢。”沈从文,这个永远的抒情者,这个永不满足的艺术家,这个需要太多情感体验的精神浪子。生命中那些转瞬即逝的虹影星光,给他带来过感情困扰,却也丰富了他的生命,成为艺术升华的一种力量。
太幸福的人,不会有絮絮不绝倾诉的欲望,逃离也罢,归依也罢,反正也熬成了白头。沈从文从张兆和身上受惠之大,无论怎样评价都不过分的,即使他们之间的呼唤与被呼唤,目光的寻找与相遇,永隔一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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