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本科时期,不甘寂寞的我交际范围比较广泛,跨学院跨年级跨性别跨年代,然而真正交往亲近的人,不过三四人而已。
在这三四人当中,有一位的性格比较特立独行,便是L。大众评价:过于较真。对待学术问题也好,生活细节也罢,总是秉承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科研精神,常常义愤填膺地臧否开玩笑论者。
第一次见到L,她坐在学校的后山坡上背着中国法制史,我挑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能勉强晒到太阳的地方,也就是她的旁边。
意识到有人走近,L颇不耐烦地抬头,又颇为仔细地看了看我手上的《理想国》,忽然开口问道:
“你对哲人王怎么看?”
如此突兀的学术讨论,我当然不会认真,找个舒服的姿势躺下便高声回答道:
“不怎么样。”
她似乎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便接着问道:
“那你对苏格拉底怎么看?”
“也不怎么样。”
L终于被我激怒了,蹭地站起身来发声质问:
“苏格拉底为了追求真理宁愿选择死亡,你凭什么说他不怎么样?”
L一站到对面,我的阳光就被彻底挡住了,这倒让我瞬间找到了第欧根尼附体的感觉,竟有些可惜面前的L不似亚历山大一般豁达。
“谁怎么死是他的事,我只读过苏大爷的书,又没和他聊过天,大家都不熟,我怎么回答你,有意义么?”
犹记得被我这番根本是强词夺理的反驳气得发抖的L,怒目圆瞪,终于咬着牙挤出一句;
“你这个人,简直生性凉薄。”
我哈哈大笑。
然而遇到她也算绝配,在无数次得不到回应的争吵后,她终于接受了我“只要有心置之不理,听什么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的德行,也就难得迁就我的不求甚解与不置可否。
将就着胡闹久了,我反而觉得L除了异常较真这一点外,与我倒是相当合拍,待人诚恳,直来直往,喜欢盘腿坐在后山的草地上论证精英政权的优越性,站起来拍屁股上沾着的灰土也不会扭着脖子向后看,从来不会与我在原则问题上大相径庭(主要是我也没什么原则可讲),所以一来二去便成了好友。
然而大学生活暗潮涌动,总归离不开是非二字。好在学校里的种种,很少牵扯到不共戴天的利益纠纷,指摘大都是从鸡毛蒜皮里找到论证。
和L相处近了,不止一人曾以训教的口吻凑到我耳边提点:L这人可不太好。
被这种结论震惊到的我,以为自己不知内情,难免要多问一句为何,对方就会遇到知己一般义愤填膺地指控她的诸多毛病。比如上课时盘问老师无休无止,辩论时最爱得理不饶人,聊天时又听不出弦外之音,总是充当各类聊天场合的话题终结者,诸如此类,总归不会让我意外。
对于这些问题的提出,我的反应有两点,一是欣慰,自己的识人之明到位,至少好友的缺陷落在旁人眼中也不外乎如此之类,二是无奈,指控者反馈的问题我很难不承认,也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然而以我的理解,再不济,这些也只是性格的差异或者是思维的不同,全然不必大惊小怪,甚至上升到品行高度。
举这个例子没有任何嘲讽这些“好心人”的意思,只是这件事让我第一次深刻了解到,评判一个人好与不好,当真是极为主观的事。以我对L的认知,她是不会在旁人(除了我)生病的时候帮忙收拾宿舍或者熬粥端汤,也不会在考试前和别人(除了我)结伴通宵或者分享笔记,更不会在毕业时拉着人家(当然还是除了我)的手哭得声嘶力竭。
L有L的缺点,这是她客观存在的,
L有L的善良,这是我主观认定的。
坦白而厚颜地讲,好感缘于自私。
我觉得一个人好,因为她将好处慷慨地倾注给我。
有人觉得她不好,因为她的诸多好处没被其看到。
她对我呢,应该是相同的吧。
就如同破产姐妹里卡洛琳对麦克斯感慨:
看吧,我爸爸真的没有他们说得那么坏,他虽然骗了很多钱,但他是个好爸爸。
然而受骗者一箩筐,掌上明珠却只有一个。
物以稀为贵,原可以这么理解。
话说回来,我一直很理解所谓好心告诫者的想法,也希望他们能对等地理解我。
既然不能感同身受,相安无事也罢。
然而这又只是一厢情愿且过于积极的想法,在收到诸多教诲却仍不知悔改地和L结伴同行一段时间后,“好心人”中的三三两两便开始对我的人品产生非议,给出的理由依然没有超出预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L有问题,和L在一起的人当然也会有问题。
这次我依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甚至连反驳的动机也懒得找了。姑且听之任之。
然而L是个极为较真的人,听到风声后极为愤慨,非要与人理论。
我劝她,人言可畏,是因为听者有心,装聋作哑,也就无所畏了。
L怔怔地看着我半晌,不作一声,忽然眼睛一红,哭得厉害。
她这一哭让我受惊不小,连忙上前安慰。
那是L第一次示弱,低头啜泣着,问我为什么走自己的路总会被别人说,是挡了别人的道了么。
坦白说这真是个不怎么像样的问题,如果不是顾忌她的情绪,大概我当时就会笑出声。
宽解的话已经记不大清,概括大意便是:
不一定是被挡了道才心里不爽,也许仅仅是看不惯别人走路的姿势。
不过人嘛,各有各的看法,各有各的姿势,各有各的方向。现在走得近,并不代表永远志同道合,现在走得远,也不代表一辈子没有交集。
风声而已,又掀不起棉被,用不着小题大做,也用不着妄自菲薄。
这段装腔作势的回答瞬间让她对我刮目相看再忍不住多看几眼。
毕业之后分道扬镳,异地的L偶尔打电话给我,汇报生活的最新进展,大抵与事业或恋爱相关,我当前愿意分享不正经的经验与不靠谱的建议给她,毕竟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奈何我素来不擅长维系关系,最不喜欢主动找朋友叙旧,仅能保证“你来找我,我一定奉陪到底”,就这样与L时断时续两年,我们之间的关系终于只停留在朋友圈的评论区里。
再相见,是在一个同学的婚礼现场,遇到久违的L,发现她的性情变化显著,待人礼让,温柔婉转,终于摆脱了话题终结者的身份,周转于各个小群体之间游刃有余,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一般。
L端着酒杯向我款款走来,顺便捎来一杯果汁。
这家伙,难为还记得我从不喝酒。
两个旧日里的好友碰面,聊天总是免不了的。
然而这次聊天的感觉与以往不同,相较于几年前因为一道司考题的答案争议而在凌晨二点半向我狂发短信以求论证真理的L,此时的她明显健谈许多、通达许多,也恬淡许多。
工作的稳定和恋情的更迭,从来不乏有趣或沉重的人生体验,眼前的L面目平静却滔滔不绝,让我忽然之间找到了唏嘘的理由。
放置八年前,大概我和她谁也想象不到此情此景。
聊着聊着,毫无防备,L的眼睛又是一红,却终于没有哭出来。
我有些诧异地望着情绪很快便平复了的L,不知如何开口。
她问我是不是很失望,觉得她变了,不像以前,活着活着,终于成为了别人眼中的好。
我一口橙汁险些喷到对面新娘表弟的脸上。
即便如此,L的心情我仍然可以理解,人在某个阶段,某个清晨,甚至在转瞬即逝的某一秒钟,都有机会心血来潮地怀念起过去的某个事件,某个人物,甚至是某种状态下的自己。
然而往事如烟,终将面临的现实又往往太过现实。人可以自控,却无法控制生活,人可以取舍,但很难无欲无求。如果为了收获而适应,为了适应而改变,那很了不起,虽然未必快乐,但总不至于太伤心。
这样简单易懂的道理L自然明白,她之所以情绪波动,大概是担心这些改变会终于令她失掉我的友谊。
我告诉L,就像现在我也许真的无法和过去的她成为好友,现在的她也许根本无法接受从前的我。
但至少,我们是了解彼此过去的人,是接纳过去彼此的人,我们曾经都认为对方很好,这便够了。
L依然一脸震惊地端详着我,她无语凝噎了十几秒,终于长叹口气。
这感觉和毕业典礼之前的那个傍晚极为相称,我翘着二郎腿坐她的椅子上,一边放着流行音乐一边嚼着口香糖,时不时给收拾行李的L搭把手。
那天L看上去异常忙碌,一言不发,在宿舍里爬上爬下,毫无规律地辗转于书桌和板床之间,我以为她是真忙,自评笨手笨脚,用处实在有限,所以观望一会儿便准备离开。
刚刚跨出房门,便听到宿舍里的L毫无预兆地大哭起来,与此前的啜泣不同,这次真的可以称之为哀嚎,甚至是歇斯底里。
虽然经历了她无数次的情绪爆发,我还是改不了自身的易受惊体质。
在确定L没有被门夹到手,新买的手机没碎屏之后,我终于恬不知耻地开了口:
“至于这么舍不得我么。”
嗓子里卡住的那块口香糖让我的声音听起来很滑稽。
梨花带雨的L点了点头,瞥了我一眼,又改作摇头。
“大姐,你这是啥意思?”
L用手捂住脸好一会儿,哭声戛然而止,换来一声长叹。
“你真是……没有一点儿难过。”
既然想起这段往事,自然要和当事人笑谈一番。
L被我回忆中的她逗乐了,猜我当时一定在笑话她。
L也没猜错,我的确是笑话了她,与我这种不良人为伍这么久,怎么离别之际就忽然忘了初次相逢时,她便对我的人品一语中的。
婚礼交响乐已经奏响,众人欢呼声中,L笑着摇头说自己早已不记得。
我也笑着摇头说,你肯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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