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 成人礼

作者: 刘敬德 | 来源:发表于2023-03-21 14:27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你知道怎么避免水果被浪费吗?如果它不需要清洗,可以直接吃,那么被浪费的概率就小了50%。”

“嗯?”

“如果它不需要放冰箱保存,就放在茶几上,那么被浪费的概率又小了50%。”

“所以呢?”

“所以我总是买香蕉和橘子,它们不会被剩下......”

对话发生在十一月的某个周六,公寓附近的一家生活超市里。

那天,安凝站在货架前,目光落在那批当季的柿子上。深秋时令的房山磨盘柿,橙黄得油亮,甜脆多汁,八个一组放在纸盒里售卖。

她犹豫着,买盒柿子自然不用等三天,但爸爸几乎不吃水果,这个数量于她一人而言,太多了。

“下午好!”

那声音安凝听过,却不熟悉,她回头看,是楼上刚搬来的邻居——那对夫妻中的丈夫。

他穿了一件黑色羽绒服,拉链一直拉到了脖颈处,包裹得严严实实,圆润的脸庞上戴了副眼镜,面前的购物车里堆起了小山。

......

那天,常远山推着购物车,借周末空闲,采购下一周的食材。逛至生鲜区时,认出了安凝,并无打算上前打招呼,两人动线相反,不必刻意为之。刚要走远,常远山注意到,安凝踌躇在原地,遇到什么问题似的,便给了他交谈的动机。

打过招呼后,常远山谈起他那所谓的水果购买心得,安凝虽不感兴趣,也作简单附和,全为礼貌。

“所以我总是买香蕉和橘子,它们不会被剩下,柿子同理。”话落,常远山拿起一盒柿子放进了购物车里。

安凝未等他再聊下去,先行离开。她不觉得那理论是错的,但不适用于柿子,若真如此,为何因为保鲜期过短,大部分做成了柿饼。常远山健谈过头,但算不上讨厌,她走开,全是因为被他猜中了心思,就这一点上,她多少佩服。

这座地处长江沿岸的城市,四季分明,秋天也要分成三个层次。

晚秋反而最温暖。两侧的梧桐树和银杏,叶子都熟透了,为街道覆盖上一片炽热的橘红色。另有一点,晚秋不能贪凉,秋裤、毛衣、羽绒服悉数上身,自然不冷了。

安凝不这么做,她宁可在大衣里贴上发热贴,也不愿里三层外三层裹得臃肿。何况超市回家的路程不过短短十分钟,手里的那罐荔枝味汽水还未喝完,便已到公寓楼下。

住一楼的老伯,家门敞开,往外慢慢挪动着一大匝捆好的废纸皮,准备连同楼梯口一麻袋的瓶瓶罐罐,运去废品回收站,这不是他的工作,他早已退休,权当补贴家计的副业,十年如一日。

安凝和老伯打了个照面,他们虽住同一栋楼,却从不打招呼。但老伯今天看她的眼神多了一丝期待,安凝心领神会,一鼓作气喝光了剩余的汽水,把空罐子递了过去。

“谢谢呀。”老伯道。

她微微点头,上楼梯回家。

这次去超市采购的东西比往常要多,并非因为今晚爸爸回家吃饭,父女俩多半会去附近的饺子馆应付一顿。

她打开冰箱,将半成品鸡排放进了冷冻区,切边吐司、西红柿放进了冷藏,又抱怨自己太粗心,忘记买沙拉酱,这些都是给同学刘宏明做三明治用的食材。

十月末,月考前夕,刘宏明非要和她下赌注,说这次英语考试要是及格,安凝就答应他一个要求。

结果刘宏明真的及格了,安凝仔细一看卷子,作文、翻译等依然差强人意,倒是阅读里面很难的题竟然对了,虽有作弊嫌疑,却没有当面揭穿他。

“一起吃饭吧,我请客!”

刘宏明的要求竟是请安凝吃饭,她听到时多少有点触动,却立刻拒绝,她不愿和刘宏明私下做补课以外的事。但安凝亦做了妥协,答应下次补课时,带自己做的食物给他尝尝。

......

准备关上冰箱时,她瞥了一眼果蔬框里的番石榴,躺在角落里已半月有余。拿起来一看,果然冻伤了,颜色发黑。

  “如果它不需要放冰箱保存,就放在茶几上,那么被浪费的概率又小了50%。”

安凝猛然想起这句话。

“不错!不错!真想每天都吃到。”

不一会儿工夫,刘宏明把安凝带来的两块鸡排三明治吃进肚子,那是实在的满足感,吃完不忘揉揉肚皮。

安凝未做回复,她今天补课时几次分神。解释‘同位语从句’时,讲到一半,发现出错,授课环境的改变是一大原因。

他们从前多在人气低迷的奶茶店,找一角落的卡座,这是安凝的要求,她自信那样的地方才不会遇到其他同学,补课结束,一人先走,隔半分钟,另一人再离开。而今天,因为带了外食,他们坐到了商场侧门的露天街区,安凝不时抬头观望四周。

问题就出在这,她刚刚抬起头时,捕捉到的那一幕。

一对年轻人,近三十岁的模样,一男一女,并肩同行,看方向,正往停车场走去。

她一眼认出了那个女人,自信绝不会错。

那是她家楼上搬进来的邻居,那对夫妻中的妻子。两人从未有过交集,安凝对她的观察全来自暗处。

只有三件质量上乘的大衣,黑色的大翻领羊毛长款、大象灰的双面呢短款、杏色双排扣风衣,搭配不同的打底衫和下装。

扎着最简单的马尾辫,一成不变。

总是带着两个包,一个大的手提公文包,一个小的麂皮单肩包——牌子虽是Chole,但已经是几年前的款式了。

每次远远打量,安凝都好奇,什么样的人可以忍受这样的单调。

后来在楼梯口碰到她本人,尽管对方比安凝年长一些,安凝仍相形见绌,大概正是因为那女人的底子太优越,无需这些额外的东西了。

可惜的是,刚刚安凝忘了仔细瞧瞧她旁边的那个男人,但显然不是她的丈夫,未戴眼镜、发型不同、身高不同,穿着品位更是天差地别。

直到安凝看到那个男人,用左手有意无意地触碰了一下女人的右手...安凝心情复杂地挪开了眼睛,她虽猎奇,但不愿看到那一幕。

补课结束后,从商场回家的路上,刚刚那幕,总是浮现在安凝的眼前。

那让她想起自己的小学时代。

妈妈过世两年后,爸爸开始交往其他女人。有几次,爸爸觉得时机成熟,带上安凝去见了面。

约会时,她总是识相地走在后面,爸爸和女伴牵着手走在前面,无意瞥到他们微妙的肢体接触时,她会马上转移视线。

借由和那些阿姨的接触,安凝有了自知之明,至少是她在大人眼里的样子。

起初,她们夸安凝长得可爱,那是用在一个小女孩身上绝不出错的形容词。几次相处下来,会在安凝爸爸面前感慨,这小女孩不苟言笑,静得出奇。最后,她们不再试着和安凝拉进距离,心想这小女孩兴许和她自杀的妈妈一样古怪。

安凝十一岁,小学四年级下学期时,爸爸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护士,离婚,带着一位五岁的女儿。

确实是一位性格开朗的阿姨,可以在安凝不做回应的情况下,喋喋不休大半天,每次来家里,关心安凝的学习情况,带些文具和零食表示善意。

如今回想,也是难为那阿姨,三番五次努力,不见效果,安凝依然一副老样子,对那阿姨的女儿亦甚是冷漠。

三个月后,那阿姨家里管道翻新,半个多月的工期,就索性住进了安凝家里。爸爸大概有过和她组建新家庭的想法,才会这么安排,但爸爸和那位阿姨,终究还是因为安凝没能走到一起。

那件事临近四年级的暑假,发生在安凝放学回家后。

她起初纳闷,客厅电视开着,厨房备好了菜,却不见那阿姨母女二人,直到动静从安凝的卧室传来。

“快看...多漂亮,姐姐的这件衣服也好看。”

“哇!好看!”

“你过几年可以穿。”

那位阿姨五岁的女儿,擅自跑到了安凝的房间里,打开了衣柜,拉开下面的抽屉,发现了从前安凝妈妈在世时,为安凝用心置办的一件件衣服。

小女孩身上的那件,是幼儿园毕业典礼那天,安凝穿的红底碎花连衣裙;阿姨手上拿着的,是妈妈为她改良过的卡其色风衣。

安凝看到的一刻,有几分委屈,但更多是愤怒,那是人类刻在基因中的领地意识,她的秘密从不许人窥探。

“你们滚出去!”安凝大喊了一句。

那位阿姨目光诧异地看着安凝,那眼神被安凝视作一种挑衅,仿佛在说着,你都穿不下了,给妹妹吧,别留着了,都给她吧。

那晚,安凝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直到爸爸回来,她才开门。

爸爸看到散落在地上的衣服,开始还觉得安凝小题大作,直到他发现,衣柜里还藏着更多东西,从前妻子在世时常穿的几件洋装、那件淡蓝色的婴儿服...也一并藏在了衣柜里。

爸爸未开口说话,坐下来紧紧抱住了安凝。

时逢十一月中旬,周四的午后。

安凝用过午餐,从饭堂回教室,中途打算绕操场散步一圈,刚踏上塑胶跑道,刘宏明的短信就来了,她只得改变计划。

老地方 要事商量

上到实验楼顶层,四周无人,仅有一个监控,但刘宏明告诉过她,那摄像头未插电源,纯属摆设。穿过走廊,停在了第二间教室前,靠近后门的那扇窗,未锁,推开即可伸手开门。一想到刘宏明已经在里面了,不必大费周章,安凝直接开门进入。

那是一间还未启用的化学实验教室,刘宏明正坐在角落的位置,仪器柜做掩护,他用手机放着音乐,抽着烟,用喝完的可乐罐当作一次性烟灰缸。

“来一根?”一如既往的开场白。

“找我来干嘛?”安凝好奇什么事不能发信息说。

“明天放学...你有空吗?”

“补课?”她意识到问了个多余的问题,补课的话,是手机上可以说清的事情。

“不,”刘宏明掐灭了烟,烟头丢进罐内,“区体育场那边,有场足球比赛,我上场,你来吗?”

安凝犹豫了一下。

“摩托车载你过去,再送你回家。”刘宏明补充道。

她纠结的并非路程太远的事情。班上有位男生也和刘宏明一起踢球,还是个颇受欢迎的男生,意味着班上有其他同学也会去看。

“下次吧!”她折中地回了句。

“没事。”刘宏明难掩失落,想再点一根烟,又停下了手。

安凝不语,教室的气味难闻——烟味混淆着装修后残留的油漆味,四处弥漫着灰尘,这让她有些烦躁,只想快点离开。

刚想开口告别,刘宏明走到她的面前,脱掉校服外套,又褪去了一件套头卫衣,安凝瞬间紧张起来,心想,“他要干嘛?”

刘宏明脱剩下一件白底蓝字的足球衣,肌肉线条被紧身面料勾勒得尤其饱满。

“签个名总行吧!”刘宏明退而求其次。他递给安凝一支大头笔,俯身,让安凝在自己的球衣上签名。他是9号球员,安凝在数字九下面签上自己的英文名Aria,又写了必胜两个字。

安凝本以为事情告一段落,用寥寥几笔签名打发了刘宏明,但问题竟出在她自己的身上。她周五一天的课都听得云里雾里,原因无它,她想着拒绝刘宏明的事。

若两人的关系是一幕剧,开场过后,轮到男女主角各表心意,确定关系的时候了。但安凝自知,她不喜欢刘宏明,和他来往的初衷是那每月一千元的补课费。但若是单纯作为朋友呢?可安凝没有过朋友,她不清楚。

她开始质疑这样的自己。标榜独来独往,却在意其他人的眼光,至少有时候如此。亦不够决绝,放在从前,她一开始就不会和刘宏明做朋友,起初她贪婪那份外快,可渐渐发现,她也在享受有同龄人陪伴时的快乐,而这不是一件质感绝佳的大衣、一条白金项链能带给她的。

她决定放学后去看那场足球比赛,但依然折中,以她自己的方式。

转一趟公交,步行几分钟后,那座露天体育场出现在安凝眼前。门前是一条绿道,载满了黄杨,两侧是停车场。附近几个穿着休闲的人,和安凝一样,也是来看比赛的。

抵达时,开场已过一会儿,无妨,两队均无进球。

来看球的人比她预想的要多,她坐在了看台左后方的区域。前面两排都坐着人,时不时有人站起来用手机拍照,旁边是两位隔壁学校的女生,一直在聊天。正常人都不会选那个位置,视野受限不说,附近还吵,但安凝偏爱。

一眼望去,她就看到了刘宏明,毕竟他个子在场上最高,她打开手机摄像头,本想拉进焦距拍一张,才发现被前面的人挡住了,必须站起来,索性作罢。

球在刘宏明一队...正在控球的亦是同班的一位男生,估计多半同校女生都是来看他的。

但她的注意力始终放在刘宏明的身上,他接过球,一脚传给了队友,不妙,队友运球时被对方截住了,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刘宏明一脚滑铲,球回到了他们队,安凝松一口气。

比赛下半场,他们队先破局,刘宏明助攻,队友一脚射门。球进了!安凝这才发现,她坐错了区域,欢呼声在看台右侧响起。但她难掩激动,站了起来,为奔跑着欢呼的刘宏明拍了几张照片,这便是她无声的庆祝方式。

1:0的比分一直持续到比赛最后,安凝在那之前,就移步到了出口,随着一声哨响,他们队赢了,她转身离去。

回程的公交车上,安凝再三犹豫,想发句祝贺的话给刘宏明,却编辑了,又删掉,再编辑...

恭喜  你们队踢得很棒!

下次比赛,我还来!


最终,那条短信还是没能发出去。

立冬以来,安凝很少在放学后绕路走商业街一带。

不用想,那一间间服装店的橱窗,已陈列出新款冬装,她刻意按耐住心里那份悸动,知道一趟Window Shopping下来,必定又有许多想要的东西。

安凝最近有了别的目标,那便是在寒假前,攒到两千块,把刘宏明这两个月的补课费还给他。

但今天例外,三天之后,节气小雪将至,那是她的十八周岁生日。

她停在一家首饰店的橱窗前,品牌卖的多是人造宝石和银饰,但以设计见长,那条蛇骨手链是最近流行的款式,可以自由搭配串珠和吊饰。安凝蠢蠢欲动,但很快在心里规劝起她自己,银饰不保值,而且太流行的东西很快会以一种低廉的、唾手可得的方式出现在校门口的精品店里。

她在导购出门介绍前离开了,转身去便利店,买了杯热可可和鸡肉饭团,热量充足,拿来应付晚餐足够。

安凝进公寓楼前,回头望了眼,入冬后的傍晚,天空晕开了一片诡谲的暗紫色,夕阳变脏了,若有恶灵降世,必选在那个时刻,虽无恶灵,却有一只贪食的老鼠。

一进家门,隐约传出了窸窸窣窣的骚动,那是来自啮齿动物咀嚼时的动静,打开玄关那盏灯,走过落地鱼缸,地上出现零星的碎屑,像是包装袋和果皮。

“不对劲。”她紧张起来。

刚步入客厅,一只老鼠迅速逃窜到了厨房,安凝大叫一声,丢下手里的热可可,跑到了门外,关上家门后,连喘了几口气。

仔细一想,罪魁是厨房门口,爸爸忘了扔掉的那袋生活垃圾。别无他法,安凝站在门外,等待他下班回来。

她尽量不去回忆刚刚的一幕,才过了一会,思绪又飘到了那只灰溜溜的老鼠上,个头不大,但逃跑时,那条被拖拽的细长尾巴,还是击中了安凝的痛点,她不禁哆嗦了一下。

过道上的声控灯,暗一时,亮一时,她在两扇住户门之间,来回走动,每隔一会儿看一眼时间,不到七点,距爸爸回家尚早。

隔壁阿姨家传来的电视声,带给了她少许的安全感。

安凝看起手机上的娱乐新闻,打发着时间,她突然想起洒落在地板上的那杯热可可,此刻,那只小东西可能正在舔舐着刚刚她喝过的饮料。

一种不适感翻滚在她的胃里,脸色开始发青,兴许,正是因此,那天常远山才能察觉到她的反常。

近晚间七点半,此时,一楼的感应灯亮起,二楼...三楼...

“嘿!”常远山打招呼时,安凝仅是点头示意,没成想后面还有一连串问题。

“怎么在这儿?”

“忘带钥匙了。”安凝的目光回到了手机上,屏幕亮起的蓝光,反射出她脸上的阴翳。

“先喝点水吧。”常远山翻开手里的购物袋,掏出一瓶橙汁,递给了安凝。他心里闪过一秒的念头,请眼前的女孩先回他家里等,又觉得那样唐突,便以这恰到好处的善意来化解她的郁闷。常远山穿过走道,上楼梯前,他回头看了眼安凝。

“需要帮忙的话,可以告诉我。”说完,他刚踏上一层台阶,身后传来了安凝的声音,那声音带颤。

“厨房...有老鼠,你敢抓吗?”

钥匙一转动,锁开了,安凝紧握住门把手,身体僵硬,仿佛一进去,上百只老鼠就会向他们扑来。

“我先进去,把厨房的门关上。”

安凝没有反应,常远山只得再重复一遍说过的话。

“我先进去,把厨房的门关上。”

那是他第一次进入楼下那间房子———曾有位中年女人在此自杀。玄关灯亮着,第一眼是那作为隔断的落地鱼缸,几条观赏鱼穿行其间,环视一周,整间屋子的装潢老了,物品未做收纳,弥漫着旧居的烟火气。

常远山避开地上那摊饮料,走到厨房门口,踹了踹那袋破了洞的垃圾,没有动静,关上了厨房的门。

“你进来吧!”他转身对安凝喊道。

安凝步入门口后,一动不动。常远山看到她紧张成这副样子,哭笑不得。

“你待在餐桌那好了,逮到了,我告诉你。”

常远山刚想开口问她扫把在哪,发现就立在阳台推拉门一侧。他穿梭在安凝家中,打开走廊上的灯,依次关上阳台、洗手间、两间卧室的门,断了它逃生的路。掩上主卧的门时,他停顿了片刻,昏暗的房间内,却有一束迷离的光,那光之来处未知,只感悲凉。

安凝的情绪稍作缓和,那杯打洒的热可可发挥了镇定效用,客厅弥漫着它的香气。她才发现,仓皇失措下,竟找了个仅有几面之缘的邻居帮忙捕鼠,事实证明,她找对了人。

“窗外的铁丝网,被咬了个口子,补下就好,我拿下去扔了!”一刻钟后,常远山从厨房走了出来,手上提着的塑料袋里,装着那让她几度失态的东西。

“天花板和下水看过了,没有洞。”

“谢谢!”

“对了,你家里有没有84消毒液?”

“只有洗洁精。”安凝摇摇头。

常远山离开后,安凝很快又想到了一件事,与她无关,却令她莫名惆怅,她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一幕,半个月前,常远山的妻子和其他男人...

门铃响起,安凝打开门,面前的常远山手里拿着一瓶84消毒液。

“用这个洗地板,扫把如果留下,也要消毒。”

“谢谢,明天买瓶还你。”

“不用,小事情。”常远山转身准备离开。

“对了,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安凝叫住了他。

......

那晚,父女俩的对话格外的多。

常远山离开不久后,爸爸结束应酬回来了,他一进家门就被84消毒液的味道呛到了。

安凝隐去了楼上邻居来帮忙的事,只说自己发现老鼠就把它赶跑了,害怕细菌残留,用消毒水拖地,但复述了常远山的叮嘱,要爸爸尽快找人补下厨房窗户的铁丝网。

安凝一段讲述后,爸爸竟笑了起来,那表情难得一见。

“你现在,倒是不怕老鼠了。”

这时机刚刚好,他从手提包里拿出准备好的红包,道了句,“确实长大成人了。”

安凝接过红包,第一反应是那封红包厚度不薄,疑惑地看了眼爸爸。

“往年你小,我还能挑礼物。现在大了,我审美跟不上了...”爸爸一边说,一边躺到了沙发上,“今年生日,提前给你红包,买套衣服过生日穿。”

安凝一时语塞,站在茶几边上停了几秒,只应了声好,但很快想到什么,开口提到:

“今年生日,也可以和叔叔他们一起过。”

话落,安凝回了房间。她知道往年过生日,爸爸都希望家里多一些人,开始会问安凝要不要请同学来家里,后面大概发现安凝没有朋友,就问她愿不愿意叫叔叔一家人过来,安凝从来都是摇头,说自己压根不想过生日。但到了生日那天,爸爸还是会买礼物,家里父女两人,本可以买个小小的蛋糕,每次爸爸却执意订个大的。

关上房门,安凝打开红包,数一数,不多不少,正好两千,那确实是她想要的,足以还刘宏明的人情。

安凝生日那天,是个周六,爸爸本是单休,特地请了假。两人午饭后,去附近超市采购晚餐的食材,他们只管买,父女俩厨艺都不行,婶婶会下厨。家里许久未有这么热闹了,每年中秋、春节,都是父女两人去叔叔那边吃饭。

经过那堆柿子时,她毫不犹豫抓了一盒放进购物车里,人多也有人多的好处,她心想。

那顿晚餐甚是丰盛,蛋糕端上时,竟腾不出一块位置来,拿去两道素菜,才勉强放下。叔叔让堂弟领唱生日歌,可他偏偏一副鸭嗓,逗得安凝吹蜡烛时笑场。

作为寿星,安凝亦不敷衍,她穿上了那件细格纹衬衫,外面套了米色的V领针织马甲,下装是阔腿牛仔裤,戴上了爸爸前几年送的项链。平时若是这样打扮,她会觉得浮夸过头,但今天必须如此,凭谁都能一眼能看得出‘她很重视’。

很快,她有些后悔,洗碗时,变得小心翼翼,觉得不便。

“出去出去,我来。”

婶婶把安凝推出了厨房,她看了眼客厅,爸爸和叔叔几人围坐在茶几前,一边抽烟,一边聊天,那说出来的话,都带了几分酒气。这厨房仿佛才是更适合她的地方。

她拿起一块抹布,帮婶婶打下手。

婶婶健谈,但好在聊的都是些日常琐碎,安凝足以应付。

“你真的长大了,懂事多了。”

婶婶那句夸奖,却让安凝陷入了思考,她真的长大了吗?她自觉没有,今晚做的很多事情都让她不舒服,比如以果汁代酒,逐个回敬大家时。如果有一天,她能够乐在其中,而不是勉强融入,那可能才是真正长大了吧,她暂时还不懂。

晚间九点,叔叔一家人返程,奶奶临走前也塞了封红包给安凝,说等她明年高考的好消息。时过境迁这些年,她早放下了对奶奶的成见,但还是无法表现出作为孙女的亲密。

家里回归平静,爸爸喝得有些多了,又掺了红酒、啤酒一起喝,躺在客厅的中式沙发上,闭目养神,又似睡过去了,时不时翻身,安凝担心他从沙发上滚下来,将茶几往内挪了挪。

想到前几天家里老鼠光顾的教训,虽已很晚,安凝还是把两袋垃圾拿下了楼。

那个冬夜很冷,逢农历初一,仅一轮新月,似有似无,安凝却觉得今晚夜色温柔,只因有两位亲人就在天上。

六岁那年生日,安凝准备吹蜡烛许愿时,奶奶在旁边说了句。

“要保佑妈妈明年生个小弟弟啊!”

她是那时,借奶奶的口得知妈妈已经怀孕三个多月的。

安凝那时听了话,许下了这个愿望,后来如愿,却忘了再许一个母子平安。妈妈到怀孕后期,没能保住孩子,引产后,那确实是个早夭的小弟弟。

妈妈生安凝时,就曾产后大出血,不适合要二胎,是奶奶把嘴皮子磨破了,劝来的恶果。再后来,又过了半年,妈妈离开了他们。

她有时会幻想,弟弟未早夭,妈妈也许不会自杀,她如今有一个完满的四口之家。

......

回家时,爸爸依然睡在沙发上。安凝去了主卧,抱了床被子出来,盖在了爸爸身上。

爸爸也没有忘记过,每年清明节...每年妈妈的忌日...她和爸爸前去祭奠时,总是带着两束花,一束大的,一束小的。

初冬,周末的午后。

商业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结伴彼此享受着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刻。自从城西那边新商场开业后,这条街确实不如从前了,尚未见萧条,但小广场上驻点跳街舞的社团,已经离开,现在都是些卖干货副食的流动摊贩。

刘宏明今天有些莽撞,一觉睡过头,沿途摩托车又去加了油,不愿迟到,车速换时间。刚刚险些撞上一位推板车的农妇,农妇吓得骂了句脏话,错在刘宏明身上,他赔了几句不是后,飞驰而去。

此时,安凝已坐在麦当劳二楼的角落,她拿出一本语法书,翻阅着等下要和刘宏明讲的知识点。

一刻钟后,刘宏明赶来,满头大汗。

“抱歉,迟到了!”

“可乐,给你点的。”

他刚坐下,便一口气喝掉大半。安凝想想,决定不拖了,上课前就解决这件事,将信封递了过去。

“这是两千,你收下。”

“你哪来这么多钱?”刘宏明下意识问。

“存的零花钱啊。”安凝绝口不提昨天就是她的生日。

“不用。”

“为什么?”见刘宏明不收,安凝的语气变得急切。

“应该的,补习之后,我英语变好了吧?”

她点了点头。

“与其让补习班赚这个钱,还不如给你呢,我觉得还少了呢。”刘宏明看了一眼安凝,眼神里毫不掩饰的暧昧。

安凝低下了头,不知道怎么回复,索性拿起桌子上的奶昔,喝了一口。

“我自有办法,不用担心。”刘宏明摊开练习册,“上课吧!”

安凝只得收回钱,内心却怀揣着一丝不安,觉得刘宏明有事瞒着,不需太久,她就会知道自己的担心并非多余。

那堂课,刘宏明同样不够认真。听写时,单词是全对了,但那全靠昨晚背到了凌晨三点。随堂测试做得稀里糊涂,因他一见到安凝,思绪就飘到别处,这种情况愈来愈严重。

两个月前,初次补课时。

安凝全程只谈课程有关的东西,刘宏明几次试图用题外话拉进与她的距离,全被她推了回去。

“你是从来都不笑的吗?”他并无恶意,出于好奇问了句。

安凝停下讲授的内容,突然抬起头,对着刘宏明笑了下,那笑虽有几分刻意,却是对他问题的最好回答。

“看过我笑了,继续上课吧。”

有些东西,欲盖弥彰。

安凝为他们,制定出一堆条条框框,只用短信约课、找个不起眼的角落、错开时间离场...好似一对当红偶像在谈着地下恋情。这样刻意的避嫌,只会让刘宏明觉得他们煞有其事,久而久之,笼罩在‘我们偷偷干着什么事’的气氛下,暗生情愫不过迟早的事。

这些日子相处过后,刘宏明亦能理解安凝的做法。

她缺乏与人建立信任的经验,便制订些规则来保护她自己。刘宏明索性默认他们互为师生,安凝教他英语,他带安凝入世。

......

下午三点半,补习结束。

安凝将补习资料收回包里,拿出梳子,起身去了趟洗手间,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刘宏明知道,等她一回来,他们又要按照惯例,一人先行,隔半分钟后,另一人再走。

“你不觉得不公平吗?”安凝入座后,刘宏明问。

“什么?”

“上次月考,打赌只说了奖励,没有惩罚,对你不公平。”

    “确实,那这次加上惩罚好了。”安凝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

“如果考试及格了,你来看我踢球,元旦还有一场比赛。”

“好。”

“如果没及格...惩罚你说吧!”

安凝思考了许久,她想到一些惩罚,不是觉得太没意思,就是感觉那是披着惩罚外壳的奖励,比如寒假时让刘宏明教她骑摩托车。她瞥了一眼刘宏明,从前老是觉得他左脸颊上的痘痘碍眼,很久未注意过了。

“那作为惩罚,以后免费给你补课。”她不给刘宏明反驳的机会,背着包快步离去。作为补课老师,她竟发自内心希望自己的学生,那一次考试不要及格。

月考结束,周末一过,已到十二月。

初冬的校园,倒不荒凉,校道上的香樟树四季常青、银杏秋天就黄了,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周一升旗时,安凝未见到刘宏明,以为他又是老样子,睡过头了。之后的一天,他都没来学校,安凝猜测也许是生病或家中有事。

放学回家的路上,她想发条短信关心一下,却不愿让他误会,索性作罢。

周二,刘宏明仍未现身。安凝站在讲台上带读时,偷偷瞄了一眼他的座位,吓了一跳,桌面竟空着,从前的书架、课本、塑料水瓶...什么都没了,她忐忑起来。

早读结束,未待发信息问他本人,安凝就得到解答。

刚一入座,同桌与她低声说道:

“听说了吗?咱们班复读生作弊被开除了。”

“啊?”安凝诧异地喊到,试图控制住失态的面部表情,各种情绪交替支配着她,一时间不知道优先处理哪一种。

“收了其他同学的钱,卖答案那种。”同桌补充道,后面还说了几句,但此时安凝的思绪已飘向别处,听不清那内容。

“喂...喂...”同桌叫了她几声,“物理试卷借我。”

安凝原以为刘宏明是为了月考英语能及格,一时糊涂作弊,毕竟除了英语,他其他科目都不在话下。

原来是为了钱。刘宏明卖数学和理综的选择题、填空题答案给其他人,一科一百块,共有四五个同学找他买,其中一人考试时被抓到,牵扯出了整件事。调查后发现,上次月考,他就已经在学校进行这项业务了。

午饭后,安凝环着操场散步,“我自有办法,不用担心...”脑海里浮现出刘宏明说这话时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整件事因她而起,这让安凝自责不已。虽为时已晚,但她还是想做些什么。拿出手机,想了许久,只发了八个字过去。

“我知道了,你还好吗?”

不到一分钟,便收到回复。

“放心 一切都好”


晚间六点,天色已暗。

刘宏明踩下脚刹,摩托车停靠在街边。他取下头盔,一眼望去,对面是座老式公寓,那和他家差不多,不同之处在于门口那两颗梧桐树,五层楼高,枝干野蛮生长,树叶茂密,覆盖了公寓近一半的外立面。

他未按约定,在距离这里两个路口的商业街等安凝,他想看看安凝生活的地方,大限将至,不按规则来又何妨。

......

安凝一走出公寓就发现了刘宏明。

他就在街对面,又鸣了下喇叭,穿件大红色羽绒服,想不注意到都难。倚坐在摩托车上,手里一根红塔山香烟,这和安凝的想象有别,穿哈雷皮衣骑重型机车的汤姆·克鲁斯造成她的先入之见,而眼前的刘宏明,只得一辆二手雅马哈凌鹰100。那是他去年高考后,打暑期工攒钱买的,安凝知道。

她未走斑马线,趁没车,一路小跑横穿到了对面。

“接下来怎么办?”安凝直入主题。

“什么?”

“离开学校之后,未来的计划啊!”安凝有些气愤他装傻。

“继续复习,”刘宏明丢掉手里的烟头,用脚踩了踩,“你继续帮我补课,一如既往。”

“嗯?”

“不能在学校上课了,但高考还是可以参加。”

听到原是这么回事,安凝松一口气,这算是坏消息里的好消息了。她不打算再细问刘宏明这件事,更无立场去责怪他什么,安凝约他出来,只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心里那隐隐作痛的内疚情绪。

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信封,封皮都有些皱了,依然是上次那两千元,递了过去。

刘宏明自然不收。

“你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婆妈?”安凝恨不得把钱丢在这里转身就走。

“你不也一样吗?这是该给你的,这么着急跟我划清界限。”刘宏明急得唾沫星子差点儿飞到她的脸上,情绪稍作缓和后,说道:“我不在学校了,不用担心老是缠着你...我知道你不喜欢,以后不会再烦你了。”

空气凝结住了,安凝的手颤抖着悬在半空,攥着那白色信封。她有点委屈,她没这么想过,正因为两人是朋友,她才想结束从前的金钱往来,改变那‘纯属利用他’的初衷。可此刻内心所想的,却组织不出半句话来告诉他。

刘宏明接过她手里那笔钱,重新放回安凝的上衣口袋里,拉上拉链。

“不嫌弃的话,上车吧。”

他取下头盔,为安凝戴上,放下挡风面罩,一切就绪。

刘宏明收起车支,打火...待后座的安凝环抱住他的腰,即刻出发,一声喧哗,两人驶向远方。

那个冬夜的风不刺骨,冷冽得刚刚好,让人保持清醒。

从前的街灯、商店招牌直至万家灯火,连成一线,似光在流淌。

刘宏明车速不快,却从未如此紧张,只因他在心里呐喊:

“来日方长,一定要让你成为我的女朋友!”

驶入一处隧道时,安凝闭上了眼睛,她想起今年生日时许下的愿望:

“愿我一夜长大!”

相关文章

  • 《给儿子成人礼的一封信》 一余望荣

    儿子: 你好! 今天借学校给你们举办成人礼仪式之际,给你写了这封信。什么是成人礼?成人礼是很庄重的词...

  • 陪儿子走过高三(十一)

    成人礼 2月25日,离高考还有101天,学校举行了盛大的成人礼活动。为了成人礼,班主任去年年底...

  • 写给女儿成人礼上的一封信

    写给女儿成人礼上的一封信 徐畅: 你好。 现在你们正在举行成人礼吧?你的成人礼,爸妈都想参加,学...

  • 2018成人礼

    成人礼仪式

  • 成人礼宣誓仪式

    2018.6.24早上利用升旗仪式开展成人礼宣誓,我们班共有四名家长来到这里参加孩子的成人礼。经过成人礼我们就成年...

  • 孩子,愿你成为更好的自己

    感谢番禺中学给你们安排的这场成人礼,从几周前你开始选购成人礼服装开始,我就在想,成人礼我和妈妈该送你什么礼物,这份...

  • 成人礼

    今天我们学校举办成人礼啦!当然,在成人礼开始之前,同学们都在疯狂吐槽学校——因为成人礼只有两个小时,而且一结束就要...

  • 班会

    成人礼主题班会

  • 华瑞IT教育|校园成人礼满满的青春味

    《 成人礼 》 成人礼是在少男少女达到成人年龄时举行的象征迈向成人阶段的仪式。在中国古代,成人礼指冠礼和笄礼,这个...

  • 第三话

    现在刚从行政楼出来 今天好热啊 穿大衣早上凉 中午还热 这个时候该穿什么衣服啊 每到换季就不知道自己该穿什么 走在...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第三话 成人礼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iasmr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