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爷去了

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的儿子打电话告诉我，他岳太爷去世了，就在昨天下午。

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很震惊，虽然算起来老人家也是八十几岁高龄了，但记忆里的他面目清瘦，眼神明亮，好像还是和死亡沾不上边的感觉，然而，事实上却是，这个面目清瘦，眼神明亮的老人家，昨天下午开始，已经静静的躺下，进入不会醒来的长眠了。

儿子叫岳太爷的人，我们叫岳爷，他是我家先生已经出了五福的本家，叫他岳爷，是因为他乳名里有一个岳的音节，为了区分一大家子的长辈，按当地习惯，称呼前总要加上名字里的一个字，而这名字，通常不是上学时的学名，只是从小被乡亲们叫大的乳名，为了尊敬，我在这里，宁愿把他乳名里这个岳的读音落实成这个岳字，或许，在心底，我还是希望他的人生能像大英雄岳飞一样轰轰烈烈，熠熠生辉吧，至少，不是这样的窘迫艰难，苍凉寒碜吧。

岳爷这个人，原本可以活成世人眼里的成功形象的，至少，按他原来的人生轨迹，他可以赢的很多人的羡慕和尊重，可以让自己比较富足安康的。

岳爷是解放前生人，看他年老时的相貌，年轻时一定是一个英俊潇洒的少年，据说当时他成绩很好，考入了当时国内一所比较出名的大学，在那样一个拥有小学高年级的文化程度，都会被当成文化人的时代，一个高等学府的大学生，该是怎样的荣光和显赫呀，让人几乎无法想象！

想必着那时候的岳爷，一定是身材匀称，清秀俊美的，(老了的岳爷中等个，不胖不瘦，看上去总是精神矍铄的样子)，一定也是满怀豪情，志向远大的吧，他也一定有过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时候吧？

朝阳的霞光中，他也一定有很多绚烂的梦想吧，夕阳的余晖中，他也一定有过关于生命的思考吧？

学校的操场上，一定留下过他青春的热情吧，月华如水的夜色里，他一定也有过少年人的诗情吧？

他恋爱过吗？或者，他有过心怡的女孩儿吗？他为她唱过歌，写过情书吗？

然而，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竟辍学回了家，回到了一个闭塞的有很多封建蒙昧思想的村庄！

我见到他时，他已经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他的妻，是一个普通的农妇，我对她的记忆只有两次，一次是她坐在婆婆家堂屋的板凳上，嘴角冒着白沫，绘声绘色的描绘一个本家媳妇可能有的偷情的言行，一次是春节拜年，已经半瘫的她，坐在床上用了号哭的音调一声一声的骂人，骂她的老公，她的儿子，然而，她的骂似乎只是背景音乐，除了让我这个不熟悉她的人感到心惊，其他人，无论是她的家人还是外人，都像对待窗外的风一样，一幅习以为常，不受影响的样子。

他的儿，是一个让人头疼的穷汉，好吃懒做，三十几岁才凑合着讨了一个老婆，赖在家里，和父母之间演绎着各种平常穷苦人家的纠纷，而且，他的老婆不生育，让霍爷想象一个普通老人那样含饴弄孙都没了机会。

然而，虽然亲戚眼里的霍爷活的很不堪，他落魄潦倒，经常带着一份羞怯和尴尬的表情去和晚辈们借钱，也会和亲戚们吐槽儿子的不孝，可是，我所看到的岳爷，却是另一种精神状态。

他热爱书法，尤爱草书，每年过年去他家拜年，他总是拉着我家先生不放，把他写的一堆一堆的毛笔字展示给他看，又搬出来各种所谓书法协会的证书或者奖状，一个一个不厌其烦的详加介绍，我家先生也总是认真的欣赏，衷心的赞美，那一刻，岳爷眼神明亮，满脸熠熠生辉，似乎完全忘记了他正置身于他自己简陋狭小，几乎有点肮脏不堪的小房子里，也忘记了他床上那个用了号哭的音调正一声一声叫骂的他的老妻。

然而，他引以为豪的书法，在除了我家先生的其他亲戚，以及乡亲们的眼睛里，不仅没他说的那么好，反倒是一种让人尴尬的负担。

当地的习俗，新房盖好后要修一个大大的铁门，门框用大理石做成，然后在上面浓墨重彩的写上一幅对联，这对联，是一种门面的象征，所以执笔人就很重要，可是据我所知，尽管免费，好像也没有谁家愿意用岳爷去写。

大门上的对联暂且不说，对于岳爷主动送上的各种龙飞凤舞的毛笔写就的诗词，名人警句或劝世良言，虽然很多人家愿意在墙上贴一些这类内容，但却都不太情愿贴上岳爷满怀热情写就，又认真的签上名，刻上章的作品，而且言语之间，似乎对于岳爷这种过分的热情总有一种不忍说穿，又不想接受的微词。

我不懂书法，对于岳爷洋洋得意的作品不能评价，可是每次去拜年，看到先生被他缠着不放，而我也不得不陪着忍受他的小屋里那种难闻的气味，还要听着他的老妻那一声一声让人心惊的叫骂时，我也对他有一种不能说但又咽不下的不满。

岳爷似乎不明白，有时候一个人的作品是否优秀，是否被世人认可，并不在于作品本身，而只是在于创作者的身份和地位。

就像少年贾宝玉，随口一句诗词就会被家里的青客大肆吹捧，就像某某明星大腕，虽然只是在电视屏幕上成名，就可以把半路出家，没什么功底的字画拍卖出天价，他们凭的也不是字画本身，而是他们在荧屏上被媒体和大众捧出来的热度，就像少年宝玉，凭的也是父亲的权威，和他富家公子的身份。

如果岳爷不是村里父老乡亲眼里的岳爷，如果他在当年那所大学里毕了业，按部就班的有了让人羡慕的工作和身份，他再肯慷慨的送谁一幅字，那么一定会是被人小心收藏，或恭恭敬敬展示的吧？毕竟按他那个年龄，考入那样的大学，在当时的大环境里，也是凤毛麟角的吧。

可是现实中的他，落魄潦倒，穷苦艰难，在那样一个闭塞蒙昧的村子里，有谁能有伯乐一样的慧眼，能看透他寒碜的外表下是否隐藏着千里马一样过人的才华呢？

岳爷似乎不懂这个，就像他不懂用自己曾经考入知名学府的智商和能力改变命运一样，他只是用了孩童一样的天真和固执，执着的写，执着的送，即使像我家先生这样认真的看，认真的给予他赞美的人微乎其微，他还是要写，一直写一直写，也许，这是他在那个没人懂他，没人看得见他的村子里，唯一的一种追寻曾经的美好，唯一一个标志着他不同于其他人的普通和平常，曾经做过文化人的方式吧？

不知道当年的他遭遇了什么，以至于放弃了当时万人瞩目的成绩，退回了这个闭塞的小村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甘愿做一个农民，和一个粗俗的妇人了此残生，不知道这大半生的光阴里，他是否有过痛断肝肠的悔恨，是否有过让他辗转难眠的挣扎？

如果当年，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再勇敢一点，再坚定一点，可以不灰心，不放弃，或者，能有那么一个人，能用自己的热情和智慧，给他一些指引和帮助，能用自己的成熟和坚定，给他一些温暖和支持，那么，今天的他，命运是否完全不同？

人的一生，有很多错误可以尝试，可是有些错，一错可能就是一辈子，所以，不是所有人都能独自面对坎坷，也不是所有的坎坷都能给人以磨练的。有时候，战胜困难靠的是自己，有时候，需要一个积极坚定的富有智慧的重要他人。

不知道离开校园后的几十年，岳爷是怎样劝说自己接受后来的生活的，也不知道他这几十年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但今天，他终于可以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再想了。

如果他曾经有过壮志豪情，如果他也曾有过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豪迈时光，如果他也曾经在朝阳的霞光里憧憬未来，在夕阳的余晖里思索人生，如果他也曾在校园的操场上挥洒青春的热情，在月华如水的夜色里被唤起过诗情，如果他也暗恋过某个女孩儿，也曾为心爱的姑娘唱过歌，写过情书，如果他遭遇了不为人知的打击或痛苦后曾经心灰意冷，如果他在艰难困窘的现实面前曾经纠结苦闷又无力抗争……

许多的如果，所有的如果，都成了不为人知的假设，在昨天下午，在他闭眼告别这个世界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了，从此，他的世界该安静了吧，他的心，可以获得安宁了吧……

几年前岳爷曾让我家先生买一些宣纸给他，我们从老家回来后也认真选过，但后来因为忙，也因为觉得来日方长，就一直没着急买，前年回家，又因为疫情原因，匆忙赶回来了，然后就没回去，没想到，再就没了机会，虽然是无意怠慢，可这也让我和先生心生感到歉疚。

今天，几千里之外，仅有几面之缘，仅能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他的生平的我，用了这样惋惜遗憾的心境，写下我的感慨和追忆，算是我和先生为老人家送行吧，也以此表达一份我无法送达的追思和敬意吧！

如果有来生，希望他能活得自在从容一些，让属于他的光芒自然绽放，让属于他的富足，伴他终生，如果，人死有灵，希望他能忘却人间的苦闷和纠缠，超然于他龙飞凤舞的草书之间，悠游于他一心向往的精神的殿堂，在那里，继续享受他不被世俗的困苦所扰，不被时事艰难所迫的时光……

愿岳爷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