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忘记了。
若干年后,命运将他再度带到了我面前。他的容貌大变,眉目变得更加锋利,身形出落得结实高大,视线已经可以大胆地和我平齐。仁慈的岁月几乎磨去了他脸上全部嚣张而细小的疤痕,但在我的记忆中,他却永远是那个缩在巷角里发抖的脏兮兮的小小少年,身上混杂着垃圾和干掉的血液的味道。
不同的仅仅只是,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和他最初相遇在一个冷酷的冬天。那时我刚换了工作,搬了家,生活拮据。新家隐藏在一条长而潮湿的小巷后面,而他就出现在那条小路的尽头。下班前我和上司吵了架,心情阴郁,一气之下把伞忘在了公司,没过多久天上就飘雪了。他出现在一声凄厉的猫叫声之后。那只猫跑得飞快,嘴里叼着也许是刚从垃圾桶里翻来的食物,热气腾腾的,冒着白烟。小孩儿在后头紧紧地追着,一边捏着拳头大喊,假装出一副气势十足的样子。但我知道他冷极了。他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薄得几乎可以穿透身体的T恤和一条破破烂烂的短裤,光着两只小腿,脚趾头全冻红了。
他好像看见了我,远远地朝我喊,嘿,快帮我拦住那只混蛋猫!我假装愣了愣,猫就衔着他的赃物轻快地逃走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跟了上来,两个小拳头还是握得紧紧的,脸上露出了责怪和失望的表情,或许那之中还有别的东西在,我知道那是饥饿。那时候,荒蛮的雪突然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他一个人笔直地站在冷冷的天地之间,嘴唇抿得紧紧的,咬着牙,一动也不动。他也许是累了,又或者绝望,意识到生活不过是一场骗局,世间所有的追逐全都徒劳无功。那一刹我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我想捉住他的手,尽管我讨厌脏。又或者我可以更宽厚一点,摸摸他的头,然后是脸,接着再抱住他,借给他一些微不足道的体温,但是我没有。
我选择了最不温柔的一种方式:用最讨人厌的大人口吻叫他在原地等我。他呆住了,像是从来没有预料到我会跟他说话一样,然后他点了点头,不可思议的温顺。我沿着那条窄巷一路小跑回了家,以最快的速度放下了身上所有的东西,翻出了家中几乎所有的干粮,抱起它们用尽余力再一路小跑回去。
雪漫漫地落在我身上,有些甚至和风一起蛮横地撞进了我的领口。我开始后悔了。我不该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这样暴虐的风雪里。他也许会冻死,或者饿死,飞鸟会啄食他的尸体,流浪狗会叼走剩下的骨头……而我留给他的却只是一句来自陌生人的承诺。
值得庆幸的是,我并没有见到他的尸体,任何尸体。但摆在我面前的却也不会比那儿要好上多少。他还在原地乖乖地等着我。那个小鬼小心翼翼地遵守着和一个陌生人的约定,甚至没有移动半步——他几乎被塑成了一座冰雕,双腿因为失去力气而跪倒在了地上,长期营养不良的脸上覆满了厚厚的冰雪,嘴唇被冻得黑紫,像是吞食进了剧毒,嘴里再也讲不出一句话来,只有鼻间还会吐出几丝细弱的气息。
那是我一生中最慌张的时刻。在此之前,我的生活规律而平顺,缺乏起伏。但我并不感到乏味,我喜欢规律和确定。这可能是我一生中距离杀人最近的一次。理智的弦已经崩断了,我慌张得忘记了要拨急救电话,也顾不上脏,一心只想着抱着他逃离这片无情无理的风雪。
那可能也是我人生中最接近百米世界纪录的一次。打开家门的那一刹,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是远航已久的水手,终于重新踏上了梦中的陆地。温暖的室温源源不断地向我扑来,几乎快要麻痹我的神经,但吊着的一颗心却还是没有放下。他的眼睛闭得那样紧,变成细长的两条线,嘴唇也是,这一切都让我觉得他正在无限地接近死亡。我把他放进了充满温水的浴缸里,他的脏衣服浸污了水,脸上和身上的雪慢慢消融了,空气里顺势涌起了汹涌的水汽,可他依旧没能苏醒。我实在无法忍受他身上的血污和臭味,便开始一件件地剥起了他身上的衣服。衣服不多,很快就剥完了。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瘦,背上的骨节和筋络一样分明,像一片光秃秃的平原,零星地出现几座小山丘。本该发育的年纪,一看就是饿出来的。
我走出了浴室,将他的脏衣服全部扔进了洗衣机,他大概是在那时恢复知觉的。浴室里是另一个天地,漫屋的热气让我的眼镜变得迷迷蒙蒙,但我却可以确信,他醒过来了。他醒过来了,脸上也终于有了血色。我高兴得几乎快要昏厥过去。如果要问我人生中最失态的一次,那也许是第一次,唯一一次。
人对第一次总会产生非比寻常的记忆,比如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谢谢您。后来我才慢慢发觉,这小鬼并不像他外表假装的那样凶恶,他时不时的总会表现出出人意料的驯服和坦率。这份坦率是我所没有的,也许永远也不会有。正如我现在依然不会承认当时救他是出于怜悯而不是身负承诺的愧疚。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没这个必要。
但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却变得更棘手了。他醒了,我早已免除了被起诉故意杀人的罪责,但更多的麻烦随之而来:我不可能对这样的他放手不管——再丢回那片茫茫的风雪中?再者,他的衣服还老老实实地在我的洗衣机里呆着,尽管我觉得在这样的天气里,它们能发挥的实际效用实在有限。
但我又能怎么样?让他从此住下来?养他?照顾他?抱歉我实在无法说服自己仁慈至此。这对我而言简直无法想象,除了生活费的考量外还有麻烦,巨大的麻烦。
而麻烦穿上了我给他的衣服(当然是我的),它足以盖住他整个人。他乖乖地坐在暖气下的小方凳,大口地咀嚼着面包,喝着牛奶,背景是我早年间临摹的德加画作,芭蕾舞教室,而他和那格格不入。唯一有可能溶入其中的是他的眼睛,它们在看见了食物后马上就亮了起来,像是跌进了星星。
正当我犹豫着怎么开口的时候,他已经一口不落地吃光了桌上的所有食物,脸上的表情快乐而餍足,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牢牢地盯着我,好像我是世界上的唯一存在,这让我轻而易举地就产生了一种负罪感。但我不是圣人。
“谢谢您的食物,”出乎我意料的,他竟然先我一步开了口,“我该走了。”
他站起来,规规矩矩地向我鞠了一躬,让人无法怀疑他实际上是一个行为粗野、没有教养的野孩子。
我心软了,但已经来不及后悔。他又回去了,回到了那片无情无理的风雪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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