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少林寺以威风凛凛的武功闻名海内,起初却是以“禅宗祖庭”著称。一位面黄肌瘦、对着石壁喃喃自语或不言不语的哲学家背影中,闪转腾挪着一个个精壮的武僧身形,想起来挺有趣。
出少林寺院山门,一群群的游客不约而同地奔向塔林,朝向达摩洞的小径上空无一人。这倒正切合了我的心境。钻出人流,沿着石砌的弯曲小径,怡然自得地慢慢上行。仅仅走出三五分钟,噪声已被疏林隔离,留下这边的山间清幽。石径蜿蜒而上,山涧背阴处,偶尔可见前几天那场小雪的残迹。有三五条黄狗黑狗白狗和花狗们窜行在石径上,打闹着,追逐着;当你走近,它们也不像山下寻常的家狗那样焦躁地吠吠,只是停下来,主人一样地盯着你;然后,撒欢跑开。
拐过一抹山角,看到一处石屋,屋前开垦着一块开阔的玉米地。几只公鸡母鸡在草丛中觅食、叨架,偶尔,威武的大公鸡站在高坡上,得意洋洋地咯咯鸣叫……
心中有些轻快。驻足回望山下,寺院掩映在暗绿的柏树丛中,突然响起的古寺钟声,穿过松涛悠悠传来……
走了半天,身上已微微出汗,抬头望望达摩洞所在的山巅,依然烟雾朦胧中。恍然大悟,明白为什么这条山径上人迹罕至了。且不说旅游团的导游们不愿讨这份攀爬苦差,就是一般散客,很多人也吃不消。然而,旅游不是赶场赶会,旅游应该是一次次没有终点没有目的的过程享受。在这幽静的山间不急不遑地慢行,其实比在人造的建筑物和神像前懵懵懂懂地留恋跪拜更加惬意。
我们总是那样匆忙急遽地奔向一个渴望着的归宿,但何处是归宿?
此时此处,正是归宿。
从半山腰开始,山路变得陡峭,好在,有一级一级的台阶。三三两两的游客迎面下山,间或彼此打个招呼,询问上山和下山的路径。心中又多一丝丝愉悦。
枯黄的松柏针叶和形状各异的乔木阔叶落满山径,踩上去扎扎作响,更衬托出山间的寂静。山雀和大大小小不知道名字的鸟儿,在树林深处和身旁或悠闲或匆匆地飞来飞去。竟然还听到了寒鸦一鸣惊人的豪爽歌唱。循声望去,却不见踪影,只听山风吹动松涛的呜咽。
少室山五峰名五乳峰,达摩洞即在中峰峰顶。当年看电影《少林寺》,序幕中介绍说,少室山如一位躺卧着的美人。现在看看,在这颇具雄风的少室山中,名字女性化的山峰的确蕴含着一种阴柔之美。男性的雄风和女性的柔美在此交相辉映,天地和合。一千六百年前,菩提达摩一苇渡江,千里迢迢来至东土,想必也是一眼就看上了此处的元气氤氲。
山路越发陡峭,有些地方,一级级的台阶几乎就是在悬崖峭壁上开凿,就连我这个壮年人也不得不攀附着两边的栏杆。大汗淋漓,爬上几阶就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每次站在拐角处的平台上歇脚,回首俯视山下,群山在不同的高度纵横成岭成峰,无限风光各个相异。
终于来到达摩洞了!
洞前有一处较为宽阔的平台,四周围着栏杆。凭栏远眺,群山尽收眼底,高低起伏,蜿蜒跌宕。一阵阵山风吹来,刚才的热汗很快变成了浑身的湿冷。
达摩洞规模很小,不过一处悬崖下浅浅的洞穴;洞口镶嵌一块石匾,记述达摩洞由来和达摩圣迹。这里有些凌乱,显然没有景区工作人员管理。一只大黄狗懒洋洋地卧在通往洞口的石阶上,如同护法神兽。洞中传来磕磕巴巴的老年女性的诵经声声。
走进洞穴发现,达摩洞仅只三两米深,几平方大小,如同乡间的一个小菜窖。洞中坐着一尊粗糙的达摩泥像,身披红黄相间的袈裟,脸上身上被烟熏火燎,原本就黢黑的印度人脸庞,这下简直成了舞台上的黑老包。一位身着袈裟的老年女尼一边敲着木鱼,一边对着一本经书诵念。
摸摸口袋,只剩三枚硬币,掏出其中的两枚一元硬币,恭敬地丢进功德箱中。老人连诵阿弥陀佛。
焚香、叩拜、默默许愿,达摩祖师黑着脸,注视着我。
遗憾的是,并未见到达摩影壁。达摩祖师在此面壁十年,他的虔诚映在了洞中的石壁上,最终破壁而出。这是感天动地的圣事圣迹,为普天下佛教徒所感慨景仰。在洞内瞅来瞅去,却不见达摩祖师的神圣身影。老人说,祖师影壁早就被挖走供奉在少林寺文殊殿里了。刚才在文殊殿又是烧香又是磕头,竟未曾注意到。
真佩服景区管理者和文物保护者。想起“破坏性建设”一词。此处的达摩身影是有生命的,且这生命穿越时空,永恒不灭。把它生生剜下来移到富丽堂皇的大殿,本来蕴含着某种意义的圣物便灵性逃逸,退化成一块孤零零冰冷的石头。
站在达摩洞前,远眺,群山峥嵘,气象万千;俯瞰山下,众生如蝼蚁,他们或善或恶的行为,人们相互无法承受,却无损天地丝毫。忽然超凡脱俗,默念一偈:石头本无辜,佛性在我心;大千不喧嚷,方寸乱纷纷。南无阿弥陀佛!
诗兴瞬间即逝。颔首微笑之间,遥想千百年前,菩提达摩竟能克制人欲,在此人迹罕至的峰顶洞穴十载面壁。当年,菩提达摩不过一异域浪人,在俗世眼中形同乞丐,然而,却能守住方寸,神游大千。禅宗摒弃已经蒙尘日久的宗教繁文缛节,倡导坐禅守一,彻见心性,“一闻言下大悟,顿见真如本性”。这种于心灵宁静中开悟的人生思考方式摧陷廓清,发聋振聩。成名之前,因其不立文字而缺少所谓厚重的典籍震慑俗众,也许会被怀疑为装神弄鬼、故弄玄虚吧?熟料,禅宗竟在短时期内广泛走入寻常百姓心中,中土佛教籍此一脉发扬光大。此后,这种异域宗教在中华大地蓬勃后发,与本土儒道文化交相辉映,深刻影响了一代代宗教和俗世的学理及价值观念。
禅宗之一朝成名,广播宇内,所依靠者何?是否正如二祖慧可立雪断臂的坚韧意志力?立雪断臂,想起来让人颤抖。事实上,即便没有如此这般的酷毙,禅宗也会以其教义和形式的简明播散四海。无论何种理念,顺乎人心者才能够具有生命力量,才能够被大众心悦诚服。
这尺方的达摩洞是天设地造的一处圣地啊!
走出达摩洞,攀上最高峰。好家伙!一尊足有几十米高的白色石块砌成的佛像雄立峰顶。我佛高高打坐,任凭东西南北风、冬天的寒风和夏天的凉风、和煦的风和怒号的风吹打和亲吻他老人家的面庞和高大身躯,一动不动地沉思默想,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悲天悯人、慈爱温和地注视脚下芸芸众生。
自然还是要烧香磕头的。摸摸口袋,仅剩一枚硬币,且是一枚五角的硬币。还是厚着脸皮丢进了功德箱。“当啷”一声脆响,一身着袈裟、看不出专业还是业余的女尼懒洋洋地敲了一下钟。钟声也懒洋洋地在山头回旋了几秒钟。
撞过钟,中年女尼扳动不大的功德箱,有点生气地对我说:“也太少了吧?”羞得我满脸通红。这时有些后悔,不该把零钱都捐给少林寺肥头大耳且态度生硬的和尚们,应该在此多捐几枚。不管怎样,人家每天爬上这高高的峰顶,把香火背上来,还一对一地给你撞了一下钟,的确是不容易的,是值得捐赠的,或者说,是一种公平交易。
一名同样看不出专业还是业余的中年带发僧人及时走来,瞅了我半天,神色庄重地说:“你今生迟早要皈依佛门。”这样的话不是第一次听说了,早在二十多岁时,一位同学也曾眯着高深的眼睛如此告诫过;几年前,在陕西法门寺,也有一名如这老兄一样泄露天机的大师如此正色相告。他们一致认为我有慧根,或迟或早要皈依佛门、修成正果。
仁兄提醒:“你现在正处于人生困厄时。”
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仁兄更起劲了:“所以你一定要隐忍待发,切不可焦躁逞强;熬过今年剩下的最后一个月——只剩一个月了,你一定会时来运转,而且大大地时来运转。”
“为啥?”
仁兄轻声细语地说:“面相带着哩!”
呵呵!他和法门寺那位大师一样,也许都是看到我长相憨厚而眉间执拗,这样的人在这个奸诈横行毫无原则的世界上注定要屡屡栽跟头,栽了跟头自然会选择逃避到空无之中。殊不知,俺本一俗而又俗的小人物大俗人,上有老下有小,无论世事美丑,也不管世态炎凉,即便跌得头破血流、奄奄一息,也只能咬紧牙关苟延残喘,除此别无选择。因此,我不指望佛祖救我度我,不指望任何救世主的开悟和大手,我只指望能够以一己之手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指望众人之手能够改变这个世界。
呀呔!贪嗔痴慢疑,莫非你要五毒俱全?
佛祖禅租,请原谅!对于小老百姓,吃饭要紧!
阿弥陀佛!
笑了笑,问仁兄:“您是不是看我吃得又白又胖?难道吃得白胖就是有福气?脑袋大脖子粗,有可能是大款,也有可能是伙夫呀!”
仁兄哈哈大笑,然后陡然正色:“老弟,做伙夫不是很有福气吗?”
心头一惊,肃然起敬:是啊!是啊!不亏是达摩初祖面壁圣地,人人都有了佛性禅意啊!佩服!佩服!
急忙掏出钱包,摸出一张二十元的钞票奉上。仁兄眼神真尖,一眼瞅见钱包里除了几张百元大钞,还有一张十元的钞票,于是他温婉地轻声说道:“取个三吧?取三不取二,取三更吉利啊!”
唉,这诗做的,不够合辙押韵啊!呵呵一笑,拍拍仁兄肩膀;仁兄也呵呵一笑,挥手热情道别,恭祝下山快乐,并再一次严肃地请我相信,只剩一个月了,明年,一定会时来运转的,一定!
谢谢啊!
此刻,夕阳正渐渐隐入五乳峰中,心情畅快轻松。踏着落日余晖,下到半山腰,见到一个在平台上卖佛事用品的小摊点。停下看了看,摊主——一名正在寒风中吃花卷的中年农妇急忙招呼。买下一串佛珠,女摊主受宠若惊,并且热情地请我吃花卷:“你爬了半天山,一定饿了吧?这还有俩花卷,你吃吧。”还特意说明,“不要钱。”
素不相识竟然请吃花卷?我丝毫不怀疑她是山下污浊人流里那种借助香烟和饮料拐人钱财的骗子,说句坏良心的话,我是担心大嫂有点不精细。我偷瞥她两眼,一阵凉凉的山风吹动她凌乱的头发,我从她那双饱经风霜、早已不再忽灵灵闪动的中年女性的眼眸中,看出了一种尘世庸俗无法熏染的透明的质朴,看出了一种邻家姊妹的坦诚无间。这是世间无数历尽苦难却无论如何也洒脱不了,同时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尘世污浊湮灭、扭曲最基本的人性美好的社会底层弟兄姊妹们的淳朴、善良。这才是我的救星,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的救星。
再次打量吃着干硬花卷的大嫂,叉手连诵阿弥陀佛,并衷心祝愿佛祖和禅祖保佑她生意发财。
下到山脚,花卷还在眼前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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