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那么一两个儿时的玩伴,或青梅竹马,或两肋插刀。
假若你没有,那我也没办法。
我认识小弟儿是在一个盛夏的午后。他满头鬈发,发际线很高,又有点婴儿肥,活像中年时期的梁启超。小弟儿原名徐游,年长于我。为什么我叫他小弟儿我也记不太清了,好像是他奶奶这么叫,我也就跟着这么叫。当时还奇怪来着,怎么会有人姓小名弟儿的。
这个名字挺不适合他的,不潇洒也不霸气。
午后两点是一天中温度最高的时候,村子里年少的小孩没有纳凉的习惯,都泡在河里,像一群河马,呛得两眼通红。
村子里很少来汽车,所以当听到汽车鸣笛的那一瞬间,我们都赤身裸体从水里蹦到岸上,匆匆忙忙叫唤着一起看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小弟儿出现在我们眼前。
这个从城里来的少年,穿着得体,小西装小西裤小皮鞋,这大概是我记事以来看到的第一眼城里人的模样。相比起我们一群穿着短裤,赤裸上身的小孩儿来说,这他妈叫一个壕,只在抗日剧里见过,小日本儿的后代。虽然后来我们都在议论,‘这么热的天穿成这样难道不是傻逼吗?’的情况下,我觉得那些伪善的小伙伴眼里还是在闪闪放光,也包括我。
于是我竟然毫不犹豫对他表达了敬仰之情。
那时候,村里的小伙伴们是一个重要的集体,天天溜门串户一块玩儿。今天去你家打弹珠,明天来我家看动画片儿,后天一起去河里泡澡。小弟儿也很快和我们打成了一片。
尽管他是城里人,但是却一点也没有城里人的规矩,照样摸爬滚打赛泥鳅,溜门串户比家燕。
我奶奶家离他奶奶家不远,隔着一个竹林几户人家一片池塘。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一放学回家我就得找他玩儿,在他家塘口前扯着嗓子叫,“小弟儿,小弟儿……”他一般应着声音拉开窗帘看,看到是我,他就和我打手势。我常常带着一裤兜玻璃珠子去他家,晚上回家的时候输的一颗不剩,扯着裤兜向他抱怨,“给我一颗呗?”
梦寐以求的暑假很快就到了,那是一段能够骄奢淫逸的日子,一觉睡到自然醒,苞米地烤玉米,烤竹筒蚕豆,捉小龙虾,晚上打着火把抓鳝鱼,临了晚上再放个港版僵尸片儿吓得不敢睡觉,拗着奶奶给讲他们小时候的故事。
小弟儿也慢慢被同化成村里人了,那被我们羡慕着的小西装也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小短裤,光膀子,只是他穿了小内裤,那年头,村里的孩子都是光着腚溜达的。
小弟儿不仅适应能力超强,学习能力特别强,还特别有创新能力。这事儿也不是我瞎说的,和他玩儿的那段时间,我对野外求生技能有了新的理解。
我喜欢钓鱼,他也喜欢钓鱼,于是我们成了钓友,经常拿着竹竿儿往河边跑。但是我要说的不是这事儿。
有次我看到他在别人池塘里站着,水浅,刚淹完他膝盖,我就开始唤他,他给我来了个特别老成的不要出声的手势,略显霸气。我住了口到他背后才发现,他在偷钓,吓得我不轻。
他把鱼竿沉入水底,假装在那玩水,有人的时候浮漂再大动静装得个没事儿人似的还和我一边说话转移别人注意力,只要人一走,拉起鱼竿就往回跑,飞毛腿子似的,我跟在他身后像个小跟班儿,完了还一起去竹林剖开,去鳞抠鳃,给刀口,撒盐上油给葱花。在火星碳子旁烤上一下午,那味道至今都没忘,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带劲的烤鱼。
这还不能很好地证明他是一个好的野外求生者,贝爷(食物链顶端的男人)说过,夏天的夜晚是绝妙的捕猎机会,对一个挑战生存极限的人来说,的确如此。
那时候的夏夜,才是真正的夏夜,我不免暗暗落了些泪。
儿时的夏天,天黑得晚,太阳一下山村子就浸入黑暗里,零零星星有灯亮起,像七零八落的萤火虫。那时候村里人家照明用的大多是灯泡,黑黢黢的,挂在屋顶上,连地都照不亮。后来用起了光管,效果还行,就是特别容易坏。
吃了晚饭会乘凉,在塘口听青蛙叫,躺在极乐椅上看星星,偶尔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捡到绿色的金龟子和独角仙,装在玻璃瓶子里和小伙伴儿炫耀。小弟儿没见过这么多稀奇玩意儿,我就常常带着这些小昆虫和他换玻璃珠子,一只昆虫按大小最多可以换到十颗玻璃珠子,他一点都不吝啬。
那时候手电是装电池的,铁皮手电,容易生锈,再装上两节碳棒电池,可以用上好久。小弟儿在那个夏天和我玩儿开了,天天儿晚上都叫我和他一起抓青蛙和鳝鱼,我帮他打手电,他带上蛇皮口袋亲自操刀,走过田间地头,青蛙晚上喜欢在草丛中叫,小时候我以为是它们睡不着,长大后学了生物课才知道他们也有生理需要传宗接代。青蛙很好抓,只要用手电直勾勾地照着它们的眼睛,他们就会一动不动得等着被抓,小弟儿身手很熟练,风骚的走位和我手电的完美配合常常使得我们满载而归,特制的鳝鱼夹子也是制胜的关键。我不知道那鳝鱼夹子是不是他做的,当然也不是我所关心的。抓的青蛙和鳝鱼都是我俩平时的零食,晒成肉干撕着吃,要是没事儿就去竹林烧烤,味道还行,不比烤鱼差。
虽说我从小就泡在河里,可真正要说学会游泳还亏了小弟儿那混球见死不救。为此我和他绝交了好几天。简单地说来就是,小弟儿骗我说此处不深,没等我做好准备将我一脚踹了下去,就在我已经精疲力竭做最后挣扎准备石沉大海的时候,我奇迹般地学会了游泳,还深刻地记得我两腿发软的站在烈日下,一手摸着自己喝得饱饱的肚子一手指着小弟儿哭诉,以后再也不和你玩了。说完我头也不回地哇哇哭着往家走。后来听说因此他还被他奶奶关了小黑屋。再后来他给带来了一个布娃娃以示道歉,你要知道,对于一个村里的孩子来说布娃娃是多么高级的玩具,虽然当时我也的确觉得有点别扭,毕竟我也是带把的孩子,这些许有些娘,先撇开这些不说,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男生也有可能喜欢男生,要是知道,我是断然不会接受的。
那些时光我们是多么和谐的一对小伙伴儿啊!
要说我是从来没有想过来到身边的人会再次离开,就像那些新鲜玩意儿,你得到之后把玩两天,就觉着,也就还好,后来这些玩意儿丢了不见了,兴许也引不起你的注意,想想也的确不是特别需要,丢了就丢了呗。可就是总觉得,欠了点什么。
他走的时候我还在家里看一休,他叫我的名字,我打开窗户的时候还是有些惊讶,他穿回了他来时的小西装和小皮鞋,只是皮肤黑了一些,肉也结实了些,这要归功于几个月农村的生活。他给了我一个铝制饭盒,沉甸甸的,我打开一看,有好几百颗玻璃珠子。
他说珠子都是攒起来的,还有一些很特别的花纹的珠子,我拿起来对着天空仔细打量。他说他要走了,我没有问他去哪里,这无关紧要。
我只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不知道。
后来我问奶奶,小弟儿去了哪里,奶奶说,他老汉儿是黑社会杀了人惹官司了,恐怕是要跑路了。我怔住了。
雷锋是好人不?是。蛇精是坏人不?是。
雷锋是好人不?好像是。蛇精是坏人不?肯定不是。
小时候对好坏有特别明显的分辨,但是我一直都觉得他爸那件事和小弟儿关系不大。
长大以后再想,关他毛事。
无论如何,祝他平安,生活得像个波澜不惊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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