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

    已经十个月了……

    我和其他赵国的士兵被困在这个山谷里，整整十个月。在这十个月里，我们吃光了粮草，吃光了草根树皮，甚至吃光了战马。

    国家强制征兵，我不得不放弃自己尚未耕种完的田地，跟随着一众青壮年走进了军营。人们都说，这次是要打大仗，所以才强制征兵这么多人。我们只有击败了秦国，赵国才能活下去，我们老百姓才能有生路。

    可我关心的只是我的田地是否已经播种好，家里的母亲生活过得怎么样。如果错过了春天的播种期，秋天能不能收到粮食。

    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我们年轻的将军。金盔金甲，雄姿英发。而他的父亲，是这世上唯一击败过秦国的大将军。他真是大英雄。我们都相信，虎父无犬子。

    从都城出发的那天天气很好，赵王亲自为我们送行，金盔金甲的少将军与赵王谈笑风声，于数十万士兵前谈笑自若。我们静静地注视着赵王为我们壮行，一步一步离开自己熟悉的家乡。

    被困的这十个月将帅的军帐门口人马从未间断，我这等低级的士兵无从知道将军的计划，却也知道几次突围一一被秦军击退，不时有受伤的大批人马被抬回来。我们静静地看着一具一具满目疮痍的尸体，祈祷着这不是明天的自己。

    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始终无法突破周围秦军的防线。恐慌在军中一点点扩散开来，随着恐慌一点点扩散的，还有瘟疫。

    没有人知道瘟疫是从哪里扩散开来的，或许是有人伤口溃烂感染，或许是吃了腐败的战马。只是突然有一天发现，忽然许多人开始生病，几乎每个军帐里都有咳嗽的声音，四周都是污秽的排泄物。抬走的尸体越来越多。

    我最后一次见五鸡是在他的帐中，五鸡是我的同乡。他的名字很怪，因为在乡里一起做农活的时候，他老喜欢吹嘘，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家里有五只鸡，这样天天就能吃鸡蛋了。我来到他的军帐，五鸡在帐中剧烈地咳嗽，身体满是血渍和污物。我看到他腿上的伤口早已腐烂，伤可见骨。他看到我来，眼中闪过一丝温情的目光，张开口却艰难地无法说话。我没有勇气走上前，在帐门口驻足良久，看到五鸡眼中的光一点点暗淡下去。我不忍心再待下去，转身离开。

    我害怕，我害怕有一天我会不会也像他一样满身污物、遍体鳞伤，最终凄凉地死去。我还有母亲，还想再回家看一眼隔壁家的阿翠。阿翠是我们村最好看的姑娘。在地里干活累了，便在远处看着阿翠干活，浑身的疲惫便消失了。有一次呆呆地看她的时间太久，没有注意到她已经走近了很多，她一抬头，我俩的目光相撞，阿翠立刻羞得满脸通红。然而她还是回头冲我笑了一下，那个笑容一直印在了我的心里。

    我不想死，我还要回去见她。

    又是一天，绝望的一天，我们吃光了所有能吃的东西，在瘟疫的席卷下，陆陆续续有人投降到秦军。我不知道该不该离开，如果我离开了，我就再也不能回到家乡，不能见到母亲和阿翠。

    忽然，我似乎听到了集结的口令，我发现四周士兵在向将帅的大营靠拢。我忍着饥饿回到自己的队伍，曾经拥挤的队伍已经变得稀稀落落，许多人再也见不到了。

    “我赵括勿中秦军奸计，带领大家走入此地。如今已被困十月有余。多次努力突围无果。今若再无法突围，众将士俱死于此。我赵括当身先士卒，吾将旗所在之处，便是突围之希望。“

    身边的人开始变得激动，大家都知道，要不在此困死，要不在战场上战死，不如来个痛快的。身边数十万人振臂高呼，声音响彻山谷。只见曾经的金盔金甲提枪上马一骑当先，如流星一样带着后面的人海向秦军席卷而去。

    我此时跑在队伍中间，早已经没有人在乎队形，每个人都在嘶吼，冲出去，活下来。

    忽然前面杀声震天，我知道跑在最前面的最强壮最精锐的士兵已经与秦军第一道防线厮杀。抬头，便看到那一面将旗在敌军中横冲直撞，所向披靡，很快就在秦军的第一道防线杀出一道缺口。

    没有片刻停顿，将旗直指秦军第二道防线。而这一次，从太阳当头一直到太阳渐西。金色的流星依旧是势不可挡，但每往前一步却势比登天。我们踩着前面第一批士兵的尸体，冲入战场，每倒下一个，后面的人就踩着他的尸体冲上前与秦军厮杀。不时有人被倒下的尸体绊倒，而倒下的人就再也没有机会站起来。半边天都是鲜血般的颜色。秦军从未见过这样的军队，这些本来已经被他们置之死地的军队如同从地狱中爬回来一样，争先空后与秦军同归于尽。与秦军交手多次，我第一次在他们的眼中看到了恐惧。终于秦军第二条防线死伤殆尽。抬头，将旗还在。

    终于我们踩着同伴的尸体来到了第三条防线近前。秦军显得有些躁动，毕竟我们从未有一次杀到过此地。敌军一人银枪白马左右奔驰，指挥布阵，后来才知道，那个人叫白起。

    很快我们奔袭到近前，双方再次交战，此时我早已辨别不清方向，满脸鲜血，喉咙发甜，看见秦军便挥剑而上，直震到手臂失去知觉。

    但我知道，将旗还在，我们就能出去。

    将旗所到之处依旧是战无不克，我远远地看到，那金盔金甲早已经被染成了血红色。我们一直杀到日落，将旗几乎突围而出。忽然远处高地，银盔白马带着一队士兵走出阵列，我看得清楚，那一队士兵拿的是强弓。来不及惊呼，箭雨遮天蔽日而下。

    将旗倒了，金盔金甲应声落地。

    “你们的主帅死了”

    刹那间，几十万人的战场鸦雀无声。

    “放下兵器，饶你们不死”

    一声兵器落地的声音，接着是铺天盖地兵器落地的声音。

    是啊，数十万人放下兵器的声音，都可以响彻山谷。

    我走到金盔金甲旁边，耀眼的流星坠落了啊，金色被浸泡成了血红。他连同他的战马，身中数十箭，一直战斗到最后一刻。

    刹那间，全身的疼痛和疲惫一同袭来。好累啊，从上午一直厮杀到傍晚，是啊，好累啊。

    秦国那个叫白起的将军说，让我们今晚在这个坑地做饭休息，明天就放我们回家。

    明天就能回家了，回家就能见到母亲和阿翠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