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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大明王朝的贤者时刻

《金瓶梅》:大明王朝的贤者时刻

作者: 红服女夜奔 | 来源:发表于2018-05-10 00:51 被阅读251次

    隆庆六年闰三月。

    壬申。月建。

    忌斋醮、破土。

    病危的朱载垕,大殿上忽感眩晕,回到寝宫后的他,就再也没起来过。

    对于皇帝之死——即便有着为尊者讳的传统,史家依旧秉笔穆宗死因——纵欲。

    多半是被虎狼药逍遥丸掏空了身子。

    这种不光彩的死法,几十年后,被有心人移植到了话本小说里,成为男主角饱含深意的死法。

    这本小说叫《金瓶梅》。

    《金瓶梅》,有点像是大明王朝攀附最后高潮前的一个激灵、一阵哆嗦。

    此后,明朝就变得意兴阑珊起来。

    它翻身滚至身侧,低眉顺眼地进入了自己的贤者时刻。


    在同一个时期的西方大陆上,一群高鼻蓝眼的人们挖掘出坍圮的早古神像,借由重返希腊的口号,反抗着万马齐喑、被强迫的贤者时刻。

    后世把这种高蹈的反抗,命名为文艺复兴。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甚荒唐,到头来都为他人做嫁衣裳。

    又过了个几百年,一个潦倒的大家子弟,写下这番恍如隔世的总结。

    刻在了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的一块顽石上,名之曰《石头记》。

    哪有什么天意弄人?

    从来都是被摆弄、驯服地,与命运交媾。

    你看,历史向来如此,从不掩饰自己的恶趣味。

    《金瓶梅》,是一直被误读为淫书。

    可这并不公平。

    色情,多半是为了当时刊印的发行销量,而不是兰陵笑笑生的写作本意。

    最显著的证据就是,《金瓶梅》即便剥离所有性描写,亦无损其构造气息。

    它依然是一本完整的、伟大的小说。

    事实上,兰陵笑笑生对写性并不十分有兴趣。

    他只是平铺直叙地写、直眉楞眼得写。

    没有挑逗。

    没有大欲得偿。

    书中的情节高潮不发生在床上。

    书中的人物并不专注于性事,总是分心想着想那。

    唯一数得上宣淫的,也就是大闹葡萄架那一回。

    甚至,全文看下来,你才醒悟作者真正的态度:

    即便是上一次祖坟、来一位客人,在作者的设置里,都比痴男旷女的行房来得重要。


    作者对性的态度,有点像罗马人描述贵族感的方式——

    是欲望餍足后,不自觉露出的淡淡厌倦。

    他只是一个处于贤者时刻的中年人,带着自己也不清楚的茫然与笃定,去描述一个处于贤者时刻的幽暗王朝。

    书里有一段情节。

    西门庆和李瓶儿两人在房里,被翻红浪、正当情浓。

    兰陵笑笑生毫无预警、忽然写潘金莲豢养的雪狮子,从门外一步步走了进来。

    悄无声息地窜上房梁,居高临下地看着西门庆和李瓶儿巫山云雨。

    所有看客的视角,不自觉都代入了那只房梁上的狮子猫:

    瞳孔深处泛着冷冷的光,俯瞰尘世中在欲望里载浮载沉的男女痴态。

    不置一词。

    这段500多年前微妙的分镜头,是导演兰陵笑笑生,一以贯之的间离视角。

    欲海情天里挣扎的男女,肉身纵欲、精神毁灭。

    情热处,遣冷笔写一番。

    到头来,顺当又慈悲地,让每个人都死在他们注定的命运里。

    西门庆,是一堆药渣子。

    他想得太多了。

    他要的太多了。

    现实里面,欲望很强烈的人,会活得很痛苦的。

    因为他们必须要用毕生的精力时间、把自己掏空,才能换取他们想达到的气派。

    就像是熬药,用四碗水,文火熬几个时辰,才熬出来的药。

    西门庆们,孜孜不求地想要比旁人多熬几碗。

    文火不行,要把炉子烧地旺旺的。

    四碗水不够,就八碗。

    烈火烹油地熬干自己、把自己过早地熬成了药渣子。

    很巧的是,李瓶儿曾经对西门庆说:

    谁似冤家这般可奴的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

    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

    民国有位女作家,妙手剪裁把这段对白,写进了她流光溢彩的小说里。

    让香港的沦陷,成就了天底下一对寻常又稀奇的夫妻。

    而那,又是另一则传奇了。


    叹可叹,曾经是医奴的药,他日成奴的催命符。

    李瓶儿死因就是小产后,身体未恢复,西门庆还要缠着跟她行房。

    于是瓶儿血崩之症,无可挽回。

    书里说她下体淌血、形容憔悴。

    临死前,为了遮李瓶儿房里的血腥味,焚香不断。

    在李瓶儿死后,西门庆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悲恸,甚至灵堂前哭喊着要把李瓶儿扶上正妻之位,被应伯爵之流劝说之后,才作罢。

    可一转身,西门庆抹完眼泪,又和奶妈子如意儿搂抱做了一团。

    在被窝内不胜欢娱,云雨一处。

    这番笔力,没有在人世间跌过几个跟头的人。写不出来。

    因为人只有走到过那个境地里,才会肯原谅。

    原谅人之有限,所以悲哀不可避免。

    原谅人之软弱,所以各自悲欣、各自救赎。


    王国维讲过悲剧三种:

    第一种是出现一个明显的反派人物,剧中人物共同反抗这个反派的残暴;

    第二种是由于命运和生活的变故,造就了一些遭遇,使得人们违背自己的初衷,走向了对立面;

    第三种悲剧,就是日常生活。

    你在里面找不到一个彻头彻底的坏人,每个人做出的选择,都是符合自己的立场、行为逻辑的。

    可是林林总总堆积起来,却共同使得局势走向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王国维讲的是《红楼梦》,可是《金瓶梅》不也是同样日常生活里的沉沦吗?

    贾家好歹是百足之虫,抄家过后,还有兰桂齐芳的一线生机。

    西门家这样的暴发户,一旦西门庆死后,就迅速败落,在时代的大潮里打个突,就迅速下沉。

    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所有的艺术形式中,悲剧是最为彻底、最坚定直面人生的意义,思考那些最恐怖的答案。

    兰陵笑笑生最敢写的地方在于:无人得到救赎。

    人生之苦,无穷尽矣。

    岂是区区男女之情可以救赎得了的?

    潘金莲的怨怼在于,她要的已经远远不止是一个男人了。

    她真正想要的,是一个知道她所有灵魂底蕴之后,依旧愿意带她逃出生天的天外来客。

    她不能忍受从不同男人身上去拼凑期待,她要在一个男人身上就得到全部。

    然而,她注定是得不到的。

    所以潘金莲裹挟这宇宙洪荒之处的嗔怨,汹汹而来。

    她是毫无缘由的恶意。

    她永远挣扎在欲念里、永无得救的可能。

    鲁迅说:人往往憎和尚、憎道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怎么都理解不了这话的意思。

    为何中国人不憎道士?

    为何懂了此理,就懂了中国?

    后来偶然看了阿城的解释,才琢磨出点味道。

    原话我不记得了,大意是说,中国的道教其实就是换个地方照顾生老病死。

    中国人讲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都修成了仙,还要托家带口,不离世俗生活。

    想想好像是有点这意思。

    “云在青天水在瓶”的嘉靖,不还一边修道一边做皇帝驾驭群臣么。


    这种世俗气、烟火气,大概就是《金瓶梅》的一层包浆。

    里面包着的,大概就是亘古自今流传下来、也势必会流传下去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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