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是处的好人

作者: 林梅英 | 来源:发表于2019-05-01 22:57 被阅读0次

              每次翻开《红楼梦》读到贾政,我总是会联想起《围城》里的方鸿渐。《围城》里,自嘲是方鸿渐“同情兄”的赵辛楣是这样评价方鸿渐的:“你不讨厌,可是全无是处”。

            “你不讨厌,可是全无是处”来形容贾政,以我的认知,是恰如其分的。

            贾政即“假正”,假正经也。可是,很奇怪的,我并不讨厌他,甚至对他充满了悲悯与同情。是不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呢?

            应该承认,以封建社会的伦理道德来衡量贾政,他称得上是个好人。品格端方,正直谦逊,孝顺母亲,与妻子相敬如宾,严教子女。《红楼梦》对他有郑重其事的三次评价:一次是冷子兴:“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钟爱。”一次是书中叙述:“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一次是黛玉的父亲也是他的妹夫林如海评价他“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梁轻薄仕宦之流。”可以说,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家长,在个人品质上他是无可厚非的。

              但就是这样一个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人,一个传统文化认可的人,在现实生活中却一无用处。做官,他无所作为,懦弱无能,不谙世情,受人蒙骗,面对管辖内的黑恶势力无力抗争,一味妥协退让,助长了嚣张气焰;做家长,他美其名曰不以俗务为要,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竟让族内子弟聚赌嫖娼,放意畅怀;管家,他没有王熙风的能耐,实际是甩手掌柜,家务管理基本由他的姪媳妇王熙风作主,更遑论探春兴利除弊的能力;写诗作文更是江郎才尽捉襟见肘,大观园题匾额对联时,宝玉才情横溢,文思如涌,妙句频出。而他连个美好的词藻也想不出来,只能摆出老子的威风,骂宝玉“畜生”,掩饰着自已的干巴无能。与宝玉的真性情相比,贾政的名士情怀不过是钓名沽誉而已;做家长,教育子女他也没有多大的权威。按现在的说法,整部《红楼梦》体现贾政最高出镜率,最刷存在感的是笞挞宝玉那节,但也是他最失败的一次,最不成功的一次权威显示。贾政因宝玉“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逼淫母婢。”大发雷霆,笞挞宝玉。却引起贾母不满,只得苦苦叩求认罪,草草收场;甚至于纨绔子弟的拿手活猜谜、博奕、骑猎他也不会,只会干巴巴地看他的圣贤书。

            但你不能说他不是好人。他有他的自知之明。他也曾自谦:“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顿,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纵拟了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倘不妥协,反没意思。”

            他还尚存着人性的温暖,有他善良迂执的一面。元妃省亲,当贾政行君臣之礼,跪在女儿面前,老泪纵横:“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重。”流露了一个父亲对女儿殷殷关切之情,也感伤于自身的残年孤单无助。读着不免心酸;他深知孙绍祖的底细,对迎春的出嫁很惋惜并且对贾赦力谏只是最终未能奏效,不象贾赦一样的置自己女儿的命运于不顾,致使迎春命丧黄泉;他对宝玉寄于厚望,希冀用他的伦理来教育宝玉,但陷于现实的偃蹇之中,只有恨铁不成钢,可父爱并没有缺失。

            他不象贾府其他男性只耽于眼前的声色犬马享乐。而是对家族的长远未来有清醒的预见。元霄节一家子玩灯谜,大家高高兴兴,只有他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心里沉思:“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

            罕见的,他也有偶发幽默感的一面。宝玉家塾读书,贾政问宝玉的仆人李贵宝玉到底念了什么书,并威协李贵“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吓得李贵禀报说二爷正读“攸攸鹿鸣,荷叶浮聘(“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之误)”,他撑不住笑了。虽然扬言“揭皮”,毕竟只是空话,雷声大雨点小。而这罕见的一笑,居然能为一个下人的误读而粲然,生动了他的形像。

            更让我心酸的是,他强烈的失落感无力感。他是个失败者,他所恪守的文化并没有给他带来希望。他眼睁睁看着整个贾府腐朽堕落,吃喝嫖赌,家人不和,大厦将倾,但他无能为力。他的夫人王夫人沉默寡言,乏味守旧,他的小妾赵姨娘卑劣阴暗,心术不正。他寄希望于儿子,但不幸长子夭折,次子宝玉眼看着无法实现他的夙愿,幺子贾环又是那么委琐下作。他无法从家庭中得到慰籍,在家里他是孤独的,所以他渴望与孩子们沟通、与家人亲近。但是贯穿《红楼梦》始终,贾政一直是道貌岸然,一直端着的。端了大半辈子,到头来也就放不回来了,只能一直在那端着,所以儿女亲属相聚谈笑,他一出现就会让大家敛声屏息,弄得索然无味,致使贾母也不得不“撵他出去休息”。他就只能彻底孤独了!

          归根到底,贾政确实无趣无能。将贾政这样一个深受儒家文化熏陶传统文化认可的人,描写的如此无能迂腐,这不能不说是曹公对儒家文化至他生活的时代已趋于式微琐碎的一种讽刺。中国传统文化有一些让人厌恶的地方。其中之一就是伪善、道貌岸然的所谓“正人君子”太多,有趣可爱的人太少。就是那些历史上的大名人也大多可敬有余,可爱不足,象李白、苏东坡、李清照这样有体温有表情的可亲可爱的快乐形象毕竟是珍罕的。也许到曹雪芹生活的时代,延绵几千年的儒家文化已浸淫了太多的道统气、官延气、腐儒气,变得迂执琐碎,纤细局促,毫无活气与趣味。所以那样的时代,才无情残忍地毀灭了那么多从内心到外形如此美丽可爱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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